后宫:白头约

1

没料到,竟还有人惦记她这个无宠的贵人。

几个手脚麻利的太监送入许多东西,领头太监谄笑着朝她行了礼,才道:“这些都是丽妃娘娘赐下来的。”盒盘之内尽是华光溢彩的锦缎,熠熠生光的钗环。这其中许多贵重事物,她都还是头一遭见到。可她却抬手翻覆——

叮呤当啷,洒了一地。

“熙宁用不起这样的好东西。”

“是用不起,还是不敢用?”院外却忽而传来一阵冷笑,明艳耀目的女子一步步走至她面前来,“熙宁妹妹,许久不见了。”

熙宁盯着面前这脂粉气极重的精致面孔,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认。是三年前与她一同入宫的夜樱,不,这是随侍与帝王身侧的第一宠妃。丽妃还在笑,说的话轻飘飘地钻入她的耳朵,刺入她的心底,“本宫就是见不得你这副畏畏缩缩,好像全天下都欠了你的样子。

“本宫知道,你喜欢皇上。

“可惜,你巴巴地苦等,还是连一句话都不敢同他讲。”

当年的夜樱也是如此对她说的,只是语气真诚,毫无今日之嘲讽。那时她们还是应诏入选的秀女,更是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熙宁先遇了初登基不久的新皇洛安衍,他朝她笑,骗她自己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故意捉弄她,害她差点掉进荷花塘里,却又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那日春光明媚,清风醉人,乱花迷人眼,搅了心神。

熙宁后来才知洛安衍就是皇上,可她生性胆怯懦弱,夜樱教她守在御花园的假山之后,让她在大选之前私下再见洛安衍一面。

当时她浑身都在发抖,眼看着洛安衍一步步走来,她却连一步也迈不开。

“你喜欢皇上就要去告诉他呀!”夜樱的神情比她还要急,“你不去我替你去!”熙宁大窘,死死地拉住夜樱的衣袖,“不要去……我……求你了……”

“啊,怕什么!你在这里将风筝高高地放起来,我去将皇上引来……”

熙宁只觉得眼前飘过一抹绯色的衣摆,鼻尖嗅到一丝淡淡甜甜的香味儿。奇怪的是,那竟是她对那一天最清晰的记忆。

三日后的大选,夜樱是所有秀女之中第一个得封的贵人。

隔日熙宁接到宣旨,说她身患隐疾,为安心养病,赐住新殿碧竹轩。碧竹轩凄冷孤清,离洛安衍正殿最远。熙宁眼尖,瞧见来宣旨的太监之中,有个眼熟的,像是在夜樱身边伺候的黄公公。

她以为她已经死了心,绝了情。

可这个昔日的好姐妹却在此刻出现,说这些冷嘲热讽的话,偏偏在她心中激起了一丝波澜,令她又忆起多年前那细碎却迷人的阳光。

“熙宁卑贱,不值得娘娘这样花费心思,还请娘娘高抬贵手……”她终是垂了首,若是不能站在她最想去的地方,那只好卑微祈求,以度余生。

“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夜樱嫣红的唇轻抿,绽开一个笑来,“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

“让他……看见你……

“你敢不敢?

2

熙宁眉目素淡,的确不适宜穿红,索性只描了个浅妆,穿了浅碧的衫裙,墨色的长发只用水青色的发带束了,就去了御花园。正是初夏,微暑,一园的花开得浓艳非常。

洛安衍散朝之后,与嫔妃们正在花园之中。

他身着玄青色常服,身后跟着一众嫔妃,冷清的眉目凛凛看来,竟看得熙宁心中一惊。

但那清俊的面容,单薄的嘴唇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她这才敢确定,眼前这个看起来极为生冷的男人就是洛安衍。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旁早有妃嫔惊叫,“这是哪里来凑热闹的宫娥!如此大胆,见了主子们也不下跪!”

“她可不是宫娥……”一旁有熟悉的声音打断,却见夜樱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这位便是太后寿宴上一舞得封的宁贵人。”却见他眼中茫茫然似是毫无焦点,好像在看着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那便为朕跳一曲。”

早有宫人备下了古琴长笛,一曲悠远缠绵的曲子缓缓而出,熙宁飞抛广袖,轻盈一跃便上了高台,才回眸,却对上的是夜樱眼中一抹狡黠的笑意。

她心中暗道不妙,只听得乐曲之中夹杂了轻轻一声骨碌,踏出的一步已然收不回来,熙宁只觉得脚下踩中了什么东西,再也站立不稳,整个人都要朝亭外之水扑倒下去。

席间隐约有女子嗤笑之声,可预料之中的惨状却并未发生。

熙宁眼前一晃,只觉得手腕被一股温柔的力道包裹住,原本要摔出去的身体亦被拉了回来,淡淡龙涎香的气味充盈在她鼻尖,她全身都依附在一具温暖宽厚的怀抱之中,她梦想了许久的气息正牢牢地笼罩着她。

“原来是你。”没头没尾的一句,却是熙宁听懂了的一句。

她知道,洛安衍记起了她,当初相遇在荷花池边,他曾假借亲王身份调戏她的那一段,他定然是记起了。

可她还未答话,就见夜樱已施施然从座上起身,几步走上来从地上捡起了一枚枣核。

“让妹妹受惊,是姐姐的一时糊涂,不小心将这枣核掉落在地,差点害了熙宁妹妹。”夜樱眼神澄澈,真诚不似作伪,嫣嫣笑开,甚是动人,“不过这一桩,看来倒是成就了皇上和妹妹的好事……”

座上的嫔妃都附和着笑起来,可熙宁的心内却禁不住一阵阵发冷。

3

侍寝之后,很快有旨意晓谕六宫。

宁贵人熙宁擢升为宁嫔,赐住锦阳宫。锦阳宫离洛安衍的寝殿极近,她又是刚侍寝便赐封的,这份宠爱绝不是普通宫嫔能轻易得到的。所以旨意一出,六宫上下都派人送了厚礼。

那份最重的礼,却是丽妃送来的。当初害得她幽居多年的是夜樱,后来引她出来争宠的也是夜樱,在她跳舞之时更是想用枣核来害她。夜樱心里究竟有何打算,她一点也猜不透。她微皱着眉头,将那些盒子推至一边。

“朕瞧着,怎么觉得你与丽妃似乎有什么嫌隙?”熟悉的声音打断她的沉思。熙宁这才发觉,洛安衍正站在殿门前看着她。

“不……”熙宁微微一怔,很快回答,“臣妾与姐姐并无嫌隙。”

“那为何嫌厌她送来的东西?”

“臣妾……”熙宁鼻头一酸,咬唇起身就拜倒在地,“臣妾罪该万死。”洛安衍有些莫名,却仍旧将她从地上扶起,好言宽慰,“朕不责怪你,只是……到底是何缘故?”

熙宁轻擦了擦眼角,才站起身来,“臣妾与丽妃姐姐是一同入宫的,更何况丽妃姐姐素日来待我最好,我又如何敢存半分嫌隙?只是因为爱慕皇上,才……”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她是因为近日得宠才患得患失,对一直得宠的丽妃有所怨怼。她想用自己一片真心来试探,想知道洛安衍究竟会不会怪怨。

没想到他却浅笑着轻抚过她的面颊,“倒是朕离间了你们姐妹之情。”

“皇上……说我与她们不同,那比丽妃姐姐呢?也不同吗?”她心思一动,故作玩笑地问着含糊不清的问题。

“自然。”洛安衍却半是认真似的答着话,虽口中说着甜言蜜语,可那眼神却依旧澄澈清明,似是极为理智冷静,他说,“在朕心里,你与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都不同。

“朕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不同的。

“朕还记得,那一日芍药开得极好,可它再美再艳,也比不过你半分笑颜。”

熙宁第一次听洛安衍絮絮说了一气,语气倒真像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可她却总隐隐觉得与自己往日所盼的不同。

可她的确是没有骗她,三年前她与夜樱一同入宫之时,她们的确有极其要好的情分。

4

三年前的熙宁便已知道,想要在后宫之内生存下去,便是连亲姐妹也不可尽信。因为她才入宫短短几日,便遭受了与她一同入宫的亲姐姐婉玉的陷害。

有人告密说新进的秀女与侍卫私相授受,一方绣了鸳鸯戏水图纹的手帕,帕角还绣了个小小的宁字,正是熙宁的物件。好在夜樱说亲眼看见秀女婉玉曾乔装带着包袱半夜偷出过秀女所,亦很快便从婉玉的房里搜出了熙宁平日所绣的绣品。

管事嬷嬷请示过太后之后,下令将秀女婉玉乱棍打死,以儆效尤。熙宁躲在房内哭了一整晚,她伤心被自己最信任、最亲近的同胞姐姐陷害,也伤心这一夜死去的是自己最亲的姐姐。

那一晚陪在她身边的是夜樱。

“这世上哪怕所有人都不可信,熙宁妹妹你也还有我可以相信。我……”夜樱说着这话的时候,明亮的眸子在暗夜之中熠熠生光,“是绝不会背叛你的。”

熙宁醒来的时候,才觉得枕畔似乎被泪水所打湿了。

原来她又梦见了旧时的事情。

洛安衍似是探究地盯着她的眼睛,见她不语,才忽而叹了口气说:“昨夜你说了梦话,似乎喊了‘夜樱姐姐’……”

“臣妾只是梦见了初入宫时的事情。”熙宁小心翼翼地回答,“那时,我们感情甚好,只是后来,姐姐一举得封,而我又生了病移居偏殿,这才疏远了。”

洛安衍淡淡一笑,“是吗?”

他从床上坐起,慢慢披上外衣,仿若漫不经心似地说:“当初朕见过你一面,曾想着派人查问是你是什么人。可是夜樱跟朕说,只是个普通宫人,生了急病,早被挪出了宫去,不知死活。”

这一番话,似是一石惊起千层浪,震得熙宁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朕还当夜樱善妒,不肯将你引荐给朕……”洛安衍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才又接着说,“可既然你说你们情同姐妹,那看来,是夜樱弄错了人罢。”

“宁儿,你说呢?”

“是……”熙宁一手紧紧攥着锦被,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淡然冷静,“皇上说得极是,姐姐她……怎会故意作梗呢。”

那之后洛安衍便日日来锦阳宫,熙宁的隆宠一日胜似一日,而从前最受宠的丽妃夜樱却没有被召见过一次。宫人们议论纷纷,都察觉到洛安衍的变心,每日都来锦阳宫里巴结奉承,门庭若市,而丽妃处却鲜有人问津。

可,熙宁却依然没有放下心来。

她得宠已久,可整个后宫仍然安然无恙没有丝毫动静,这决计是不寻常的。

5

直到皇上的胞弟晋王入京,阖宫大宴,熙宁才再次见到夜樱。

夜樱神情之间似乎有许多忧思,脸色略显憔悴,人也病怏怏似的显露出疲惫的样子来。

几杯酒下肚,熙宁有些晕眩,不自觉地看一眼,才发现夜樱的位置上空了,看来也是去更衣醒酒了。她召了个宫女陪着,亦是悄悄退席,去一旁的雅阁吹吹风。她才抬起头,就忽而见到一抹红色的身影。

是夜樱。她并未带侍女,独自一人缓慢地朝前走着。

她自己是不适合穿红的,可夜樱眉目明艳,肌肤赛雪,红色最能将她衬得华贵明媚,远远地看着这样的红衣美人,心中不免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好像一株春日里怒放的……芍药。

心中某根绷紧的弦似乎砰地一声断了,熙宁思绪烦乱之际似乎捕捉到了一线从前她曾忽略的东西,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因为,她看见另一个人。

在大宴之上她并没有看仔细的一个人,只模糊有印象,在整个宴席之中一直都保持着冷静自持的神情,是刚入京的晋王。晋王眉目之中有几分洛安衍的影子,但相较于洛安衍的冷清,他的神色更为柔和,眼眸之中似蕴藏着无限的……温柔。

他怔怔地看着夜樱的背影,水一般的温柔漫过他的眼睛。

那样的眼神,只有对着自己心上之人才会有吧。

熙宁神思有些恍惚起来,刹那间藏在心底的那些疑惑似乎都引刃而解。是啊,这样的眼神,她也曾在洛安衍脸上看见过……

她再也没有心思去关注晋王与夜樱之间的纠葛,只觉得头晕目眩,整个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吵得她头痛。

她竭力伸手想要扶一把一旁的栏杆,却才伸出手就眼前一黑,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锦阳宫里。

睁开眼正对上洛安衍有些焦灼的眼神,殿内四处都站满了人,人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欣喜。

“宁儿,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洛安衍似是极为开心,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个人去更衣,差点出事!还好夜樱发现了你……”

“姐姐她……”熙宁突然想到了晋王,说出的话立即改了口,“姐姐可还好?臣妾瞧她今日有些憔悴……”

“她见你无碍已经回宫休息了,说改日再来看你。”洛安衍拍了拍她的手背,“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要想太多,好好照顾自己才最要紧。”

“是……”

窗外天色有些阴郁,似是有一场大雨即至。

6

不过几日,夜樱真的备下厚礼来看望熙宁。

前几月进贡的血燕,摆了满满一桌。

“丽妃娘娘……”她在心中再三掂量,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我也不必拐弯抹角,只想问你一句,当初你引我入局,可时至今日都毫无动静,你究竟想要怎样?”

“你如今……连声姐姐也不愿喊了吗?”夜樱无奈一笑,“果真……”

“真正不愿做我姐姐的人,是你。”熙宁恨恨道。

“熙宁妹妹对我误会颇深,此刻不管我说什么,你亦是不会信的吧?”夜樱似乎对她的态度不以为然,只是淡淡说着,“我没有想过要怎样。你是我的妹妹,我知道你爱慕皇上,希望能陪伴在皇上身边,便自然想着要完成你的心愿。”

这话说得很淡然,听起来竟无一分真心。

熙宁却愈发觉得,浑身的血液变得冰冷,久久才说出一句话,“我只求……丽……姐姐放过这个孩子。”

“本宫从未想过要害这个孩子。”

夜樱站起身来一步步朝外走去,似乎又变回那个后宫之中华贵的丽妃娘娘。

可熙宁的心却再也没办法静下来。

一直到夜间,她也仍旧神思恍惚,心烦意乱。洛安衍以为她是刚得了孩子不免喜欢胡思乱想,一边安慰着,一边亲自喂了大半碗血燕给她吃下,便令人服侍她睡了。

谁知到了半夜,熙宁突然被肚子里一阵阵抽痛惊醒,她高声喊叫,在外守夜的宫人早慌着跑入查看,却见熙宁面色如纸,浑身冷汗。

掀开被服细看,却见熙宁的下身是黏糊浓稠的一滩血。

“啊……”凄厉的叫声回荡在锦阳宫内。

熙宁的孩子没了。

锦阳宫里亮如白昼,洛安衍在一旁陪着,宫人和太医站了一大屋子。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依照太医的调养服了药。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洛安衍也站起身来。

“你好好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是她……”她眼神空洞,声音细若蚊虫。

“什么?”

“是她杀了我的孩子!”熙宁终于哭出声来,声声凄厉,“我明明求她放过我的孩子,她却还是……”这样的哀恸扰得洛安衍莫名有些心烦。

他挥了挥手想要打断她的哭诉,可熙宁却声嘶力竭一般地痛斥,“太医说我是误食了落胎之药!我今日只是进了同往日一致的膳食汤药,唯一与往日不同的是喝了大半碗的血燕!锦阳宫的宫人皆可作证,那血燕便是丽妃今日送来的!”

“不,不会是她!”洛安衍顿一顿,安抚似的轻抚了她的头,“朕知道你失了孩子难免胡思乱想……明日朕便颁旨,进你为宁妃,可好?”

熙宁却忽而冷笑起来,她也曾盼着有一日封妃,除了妃位的权势,她更看重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与夜樱比肩,或者说,她在意的是她在洛安衍心中的地位。

可真正听到封妃的许诺从洛安衍的口中说出,却是这样的境况。

为了安抚她?或者说,根本就是为了堵住她的嘴!

“皇上说不是她,那是谁?”她心中又怄又痛,想也没想就说出一大通话来,“皇上至今还要护着她!可皇上知不知道她却偷偷私底下去见别的男人!”

“住口!”洛安衍像是被触到了什么似的,脸色大变,指着熙宁怒喝,“你再胡言乱语……”

“我亲眼看见大宴之时,她偷偷摸摸地出来与晋王私会!”

“不,朕不信!朕一个字都不会信你!”洛安衍竭力想要忍耐,可那样子却分明是怒不可遏。

“皇上不信?”熙宁惨然一笑,“那改日,就让臣妾去找出证据来给皇上看看!”

幽暗沉郁的宫室里,唯有一星灯火忽明忽暗。

窗外暗沉沉的天色,似乎永远都不会再亮起来了一般。

7

人一旦豁出去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朝着一个目的去做,就会化身为魔。熙宁此时也是一样,她才小产不久,明明身体孱弱几乎站起身来也费力,可她却硬撑着一步步走到了夜樱所居的宫殿,趁着四下无人,偷入其内。

她曾与夜樱情同姐妹,最是知道她平日里的习惯的。还在三年之前她便知晓,夜樱但凡有什么重要的物件,都是收在一个小箱匣里,只是从前她们交情甚好,夜樱自己不说的,熙宁亦不去查问她箱匣里的东西。

许真是她运气好,此时正值午后,夜樱不在宫中,几个宫人都坐在廊下打着瞌睡。

没费多少周章,熙宁就摸入了夜樱的内殿。

殿内静悄悄的,她连自己的呼吸也听得一清二楚。蹑手蹑脚地爬上夜樱的床榻,仔细在被褥之内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摸到了一把小小的金钥匙。又在房内找了半天,总算在屏风后面的矮柜里找到了记忆中的那只小箱匣。

她料想得不错,箱匣里面果真装的是夜樱与晋王多年往来的书信,甚至还有一些玉佩璎珞等信物。

有这些东西,他一定会信她了。

仔细看来,却发现晋王与夜樱竟是在三年多以前就已相识,信中言辞的情深意切,远不是她之前所能想象和猜测到的。熙宁与夜樱也曾有过相知相守的日子,可现在她才发觉,真正的夜樱她似乎从不了解。

她想了想,终究还是狠下心,将东西偷偷拿了,径直走去面见洛安衍。

只是没想到洛安衍正在大殿里面见大臣,一时半会还不得空。她恐怕迟则生变,索性就站在殿外等候。四周都是来往的宫人和守卫的御前侍卫,想必夜樱也不敢胡来。

等了小半个时辰,洛安衍还未传召,夜樱却来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夜樱。

哪怕是前段日子失了宠,面对阖宫的非议她也能面不改色地应对。可如今她面如死灰,发髻都有些乱了,跌跌撞撞地朝着她快步走来。

“熙宁!是你!是你拿了对不对!”

“姐姐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熙宁神色冷冷。

“只有你……这个宫里,只有你才知道我会将东西放在哪里。”夜樱似是过于激动,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我知道你恨我,你要怎么样我都答应,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但是,把东西还给我!

“我……求求你……”

熙宁被这话激得一震,她没想到一向心高气傲的夜樱会用这样低声下气的语气来求她。她太了解她了,夜樱绝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她这样放下自尊,一定是怕此事会牵连到晋王。夜樱的心……是完完全全地爱着晋王的。

但如果真是这样,她为何又要贪慕这深宫之中的权势?

“那么,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她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猜测了无数次的问题问了出来,“你当年,为何要……为何要与我争宠!”

夜樱完全愣住了。

她没想到熙宁会问这个她最不想回答的问题。

“因为……”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忍不住垂眸苦笑,“因为皇上……洛安衍!他根本从来不爱你!”这话如同晴天里的一个霹雳,直劈入熙宁的心底。

夜樱与晋王本是两情相悦,是大选被逼才入宫中来。本是想着低调避宠,却没想到在帮胆怯不敢上前的熙宁之时被洛安衍看中。之后夜樱也曾多次想为熙宁说话,可洛安衍却反倒怒火中烧,命人下旨说熙宁染了急病,移居偏僻的宫殿去将养。

因为担忧她备受欺负,夜樱甚至派了手下亲信的内侍去打点。

那之后不论洛安衍对夜樱有多好,她始终冷淡,并在每次欢好之后服药,坚决不肯为洛安衍诞下子嗣。

洛安衍终于按捺不住,冲着她大吼大叫。夜樱却再次提到了熙宁,“我妹妹熙宁一直思慕皇上,皇上为何迟迟不肯召见?”

“朕不喜欢什么熙宁!朕自始至终喜欢的只有你一个!可你却根本不领情!”洛安衍气急反笑,“你不愿意搭理朕,朕心里清楚明白得很!你心里有别人,朕也从未计较过!

“好!你有妹妹,你将她带来见朕!你不想要不稀罕的,朕全都给她!朕要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全给她!朕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夜樱是真的丝毫也不在意。

洛安衍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他喜欢谁对谁好又有什么关系?可熙宁是她一直关心惦记的妹妹,她曾说过绝不会背叛的人,亦是一直以来都想要获得洛安衍心意的人。她一定要帮她,让熙宁妹妹在这个深宫之中站稳脚跟,让她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肩。

三年未见,她先是去碧竹轩里激怒熙宁,激发她的斗志,又布下了跳舞的局,故意令她跌倒,让洛安衍记住她的不同。

眼见着熙宁一日日得宠,她以为她可以安心了。

却没想到……

“真正狠心的人是皇上……”夜樱眼神真挚,丝毫不似作伪,“是他亲手在血燕里下了药,夺去了你的孩子!”她以为洛安衍已经真正喜欢上熙宁,却没想到他在发现熙宁怀孕之后勃然大怒,冲着夜樱又是一顿脾气。

“朕绝不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朕不想和除了你之外任何的女人诞下子嗣!”

当然,这些话夜樱并未告诉熙宁。她知道一个真正付出自己真心的女人听到这样残忍的话会有怎样的后果。但她所说出来的已经足够将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摧毁了。夜樱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句,“熙宁妹妹?”

可熙宁却咯咯地笑出声来,尽管她嘴唇发白,声音颤抖。

“姐姐,你以为今时今日,我还会信你吗?”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夜樱眼神焦灼,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她却漫不经心地推开她的手,冷冷丢下一句,“姐姐还记得,初入宫之时,姐姐给我讲的猫妖的故事吗?”

故事说的是古时有个读书人,爱慕上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而他的至交好友却告诉他,那位小姐乃是吃人的猫妖所化。书生一时有些犹豫起来,他不知道是该相信自己所爱之人,还是应该相信自己多年的好友。

“当时,连我也不知书生究竟该如何选择。可是姐姐告诉我……”熙宁的脸上浮现一个怪异的笑来,“如果你辨别不了真假,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决定吧。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欺骗也没关系,背叛也没有关系,就算到最后死在他的手中,只要是那个人的话,就没有关系。那就选择那个人吧……姐姐对王爷,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大殿的门缓缓而开,可以看见有内侍出了殿门宣召宁嫔入殿。

夜樱支撑着的身体终于轰然而倒。

8

洛安衍独自一人坐在大殿之内,他的神色看起来极为疲惫。见熙宁进来,他也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皮,“你找到了?”

“是。”熙宁行了礼,却并未直接答话,反倒是走到一旁的桌上为洛安衍煮茶。洛安衍平日是最喜欢饮茶的,隔间就放了煮茶的各种器具。熙宁屏退了一旁的宫人,亲自动手选了茶叶,加了铜炉里的水,静静站着,只留了个背影给洛安衍。

“那东西……”洛安衍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可是晋王?”

“看来皇上已经知道了。”熙宁轻轻一笑,但洛安衍此刻却看不到她的表情。他仍坐在那里,费力地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朕刚下了密旨,赐死晋王。”

铜炉里的水很快便开了,熙宁小心地将茶碗用滚水烫过,再将选好的茶叶放入杯中,用开水冲了一遍,再泡第二道的茶水,嘴里却喃喃道:“姐姐的心上人也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却已经将茶水端了出来。

“你说什么?”洛安衍并未听清楚她的自语。

“臣妾说,皇上可千万不要生气,皇上先喝杯茶……”她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尽管这笑容看似有些古怪。那不像是她平日里的样子,亦不是个嫔妃该有的笑,她……洛安衍心下一动,抬手将茶杯压了下去。

“你有什么话,先都说了……”

熙宁略微迟疑了一下,终还是放下茶杯,可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瞥了那茶杯几眼,“皇上……可还记得臣妾与皇上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吗……”

“朕当然记得。”他状似无意地揭开桌上的茶杯,只见乌沉沉的茶水里冒出袅袅水气,却完全没看眼前的熙宁,她眼神之中透着灿若星辰般的光彩,似是陷入了美好而遥远的回忆之中,“那一日,满池的莲花开得极好。”

洛安衍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说起这个,半晌才回答她,“的确,碧叶红莲,甚是美丽。”

“是吗……”

洛安衍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妥。他定定地看着熙宁,却从她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答案。往日虽多恩爱,他却发觉自己甚至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她。她清雅如出水芙蓉,哪怕就算是与极尽妍丽的夜樱相比,也毫不逊色。

这样一个女人,正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寂灭。

“茶水凉了,皇上……”她将那茶又端了起来递给洛安衍。

洛安衍并未接过,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既然凉了,就赐给你喝吧。”

“怎么?皇上怕我下毒?”

“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却只是笑,“皇上与臣妾初遇在春日,荷塘之内并无莲花。

“皇上还说那一日芍药开得极好,但再美再艳都及不上臣妾半分笑颜。臣妾素来眉目浅淡,喜着绿衣,从未有人夸赞过臣妾艳如芍药。皇上心中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姐姐一个。

“皇上,臣妾知道姐姐从来没有骗我,臣妾从未得到过你的心。

“我知道皇上从未喜欢过我,哪怕是看着我的眼神,也从来都是冷静默然的,从来……从来都没有过……晋王看姐姐时,那样温柔的眼神……

“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一直欺骗自己……我以为你只是喜欢姐姐,维护姐姐……

“却不知道你这样狠心,连我们的孩子你都要杀……

“可我……”她有多恨他,便知自己心内有多爱他。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脸上是凄然的惨笑,“对你却还是下不了手……”

她想过下毒,甚至想过要与他一起死,那时她伤心欲绝,最终却只化作眼中一滴泪,滴答一声落入茶水之中,再看不见。

茶杯被洛安衍狠狠一把拂落在地,砸得粉碎。

“依朕来看,宁嫔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洛安衍神色冷冷,毫不留情,“这后宫里众多女子,不管是芍药还是青莲,在朕眼中都无分别。

“你若是安心做你的宁嫔,就好好待在你的锦阳宫里,你若是不乐意,朕也能给你个恩典,赐你个全尸。

“只是你记住了,朕乃天子,你的这条命,由朕说了算,还轮不到你自己做主。”

锦阳宫里的花开了又谢。

年轻的女子坐在水榭亭台之中,忽而忆起了入宫之时的往事。

那时的深闺女子,都许愿希望自己能与未来的夫君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只有夜樱和熙宁两个秀女夜间偷偷溜了出来,跪拜在月光之下,发誓要此生相携,待到来日白头之时,也能相依相守,共度余生。可在得知晋王已死的消息之时,夜樱却一条白绫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不能同生,那便共死吧。

而她心里的人呢,他来了,又走了,走过她的身畔,亲手毁灭她的所有,连幻象也不留给她。

夜樱死了,她却活了下来,只能在这寂寂深宫中空待红颜老去,再无一个知心人。

桌上茶香袅袅,她抬手拿了杯子,递至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