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迷城蝎女(下)
8
荣妃被拘禁,洛沉璧却渐渐好了起来,而他对阿宁的宠爱也并未因为荣妃的胡言乱语而减少分毫。只是裴如羿伺候在御前的时候愈加小心翼翼,毕竟洛沉璧之前的赐婚多少就表明了他的疑心。
可荣妃并未等到洛沉璧审问就死了。
白绫横梁,畏罪自尽。
那日黄昏,裴如羿正一边命人收殓荣妃的尸首,一面又派人去查抄荣妃的寝殿,希望能从中发现点什么。当他发觉阿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一旁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她仍是一身红衣,神情却不似往日那般漫不经心倒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似的。确切来说,她郁郁的面色之中带了几分落寞,但她很快便笑了。
“其实大家说我是妖妃,可是冤枉我了。”
“娘娘说得是。”他想她是在说真正的细作是荣妃之事,便附和了一句。
谁知阿宁却摇了摇头,笑容之中带了几分诡谲,“我是说,皇上其实从未碰过我。”裴如羿闻言骇然大惊,洛沉璧与她日日在一起,却从未碰过她?他是不是听错了?还是出现了幻觉?
“只因为我是西疆毒王的女儿,所以皇上便让我来宫中帮他,一是为他试毒,防着别人的谋害;二是为他除掉那些肃王的细作。他早有察觉,后宫之中定然有异。作为交换,他答应我爹爹,若我入宫,便什么都依我,予取予求。”
“你的意思是说……”裴如羿觉得自己一时之间还难以接受。
“不错,我与皇上只是一场交易罢了。”她眸中水漾一般的盈盈发亮,“如今连荣妃也被揪出来,不日我便要离宫了。”
“只是……你可还会不会记着我?”
要他如何能忘记?他根本早已习惯了阿宁的存在,习惯了在每日入宫当值的时候路过撷芳宫,看她一个人孤寂地站在窗边,或是她的一个侧影,一抹浅笑,不过是些普通的细枝末节,却渐渐植入心内。
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不,你还不能走。”他略略收回了神思,坚定地看着她,“因为我刚接到线报,说除了荣妃,肃王还在洛沉璧身边安插了一个极为隐秘的细作。你若真是为皇上着想,必然要将这个人找出来,你才算完成此次的任务。”
“哦?”听了这话,她的面上浮起一丝奇异的笑,“那真是太好了。”
她转了身,一步步朝她的撷芳宫走去。
“我暂时……也还有些舍不得这个地方呢。”
如果她回头,一定可以发现,往日那个总是不轻露情绪,冷漠淡然的裴如羿,此刻正深深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她的舍不得里,是否也有包含了一分半毫的他在其内?
9
中秋临近,往日总有些朦胧的月色也逐渐明媚起来。
肃王封地有密报传来,说近日肃王军队勤加操练,更购得大量军马粮草,恐将在不久之后有所行动。洛沉璧的面色愈加难看,宫中众人虽不知内情,却也察觉到几分不妥,所以即便中秋之夜有阖宫大宴,也无法将整个宫内压抑阴郁的气氛冲淡。
宫中守卫亦愈加森严,尤其是洛沉璧经常去的别院和他的寝殿,更是密不透风。裴如羿为了布置这些,几乎不眠不休,整日警惕。
直到十五之夜。
荣妃还在的时候,阿宁说要坐那华丽的赤金凤羽辇,可真正当她成了这后宫最尊贵的女人之后,她却仍如刚入宫之时一样,将长发随意地束了个髻,挑了常穿的红衣,连贴身宫女也不带,就一个人提了宫灯专拣幽暗的小径走。
虽则入宫多时,她却仍没有学会应对这个宫里每一个注视着她的人。
只除了裴如羿。
这一晚阖宫大宴,必定能见着他。只是没想到才走几步,就远远看见黑暗之中似乎有人正站在月下,似乎在等着她。相隔甚远,样貌看得不太清楚,只依稀觉得那身形与装束正是裴如羿。
“裴大人——”阿宁嘴角弯起一丝笑意。
可远处的人影却并未应答,只是伸手朝她招了招,又比了一个跟他走的手势。在这漆黑得有些古怪的夜里,若是遇见旁的什么人,阿宁定然觉得不妥,可若是裴如羿……他明明从来都是冷清疏远的神色,却偏偏能教人感觉到一丝……
若有似无的温柔覆下来。
那温柔一定是存在的,阿宁完全能肯定。
她不作多想,提着灯便一路跟了上去。前面的人影忽远忽近,总保持着阿宁刚好能看见他,却又看不太清楚的距离。而前进的方向则绕开了举行大宴的宫殿,一路朝幽暗偏僻的小路去。不知走了多久,阿宁觉得背上微微有些发汗,却发现前面的人已经停了下来。
目的地是她所熟悉的,洛沉璧常常休憩和召见大臣的别院,但奇怪的是,往日里层层守卫这一晚却一个也看不见。
这里地处偏僻,四处植满了花木,更显得幽深静谧。
“裴大人将我引到这里来是……”阿宁有些疑惑不解,四处打量之后再抬头,却见身前的人影忽而向前一个跃身,竟飞身翻上了别院的围墙,再一翻身便不见了。阿宁又惊又疑,才想要上前,却又从一旁的密林里窜出好几个黑衣人,很快也跃入别院的墙头。
啪嗒一声,阿宁手中的宫灯不自觉地掉落在地。
裴如羿……肃王……
她心内发急,甚至来不及深想,便上前去打开了别院的门冲了进去。
殿内并不如想象中的晦暗,竟不知是什么人在其内点了几盏油灯,发出黯淡的光。阿宁看着墙壁上拉长的影子,这才有些后悔自己孤身一人闯了进来。
方才明明有好几个人都潜入别院,可此刻的别院却静谧得令人恐慌。
阿宁就着灯火一步步试探性地走着,绕过屏风,走入内室,眼前是洛沉璧往日处理奏章的书案。书案上整洁干净,并未有何异常,只是站在书案前,刚好能感觉到窗外有月光倾洒,正覆在她的身上。
然后,她听见了轻微的响动。
似乎是从头顶上传来,她刚想抬头去看,眼前却掉落下一卷什么东西,砸在她的脚下。
是一卷绘满了线路和标注的羊皮。
阿宁很快明白,这个就是那张传说中的藏宝图。如果她此刻将这卷羊皮放入怀中,带出宫去。那么,那富可敌国的财富都将属于她,只是……
窗外忽然灯火通明,有细碎的人语和纷杂的脚步声朝这别院而来。紧接着,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洛沉璧铁青着脸站在门外,他身后是神色淡然的裴如羿,肃然而立的羽林军。
“看来,肃王的第二个细作……便是宁妃娘娘了。”裴如羿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羊皮卷。
“我只不过是偶然路过……”阿宁还想要辩解什么,却看见洛沉璧面色更差,良久才道,“暂且关押。”
仿佛连多一个字都不想再说,连多一眼也不想再看她。
裴如羿定定地看着她,她也毫不避忌地盯着他。
最后,她只是打了个哈欠,露出有些困倦的样子嘟哝了一句,“我早说过不想参加什么酒宴,但……”
“也不必用这样的方法啊。”她笑靥生花。
10
阿宁被关入宫中的地牢。
似乎之前的荣妃也是被关在这里,而后不过两天便解了裙子上的腰带畏罪自尽。地牢之内阴暗潮湿,只有壁上有一盏小小的油灯,被过道里的风吹得摇摇欲坠,更显得幽暗不明。
裴如羿站在地牢口盯着阿宁看了半天,以为她会在地牢里哭闹怒骂,或者笑嘻嘻地放出一只毒虫毒蛇来威逼他放了她,怎么样都可能,却只见她安安静静的,在牢中仅剩的一堆发潮的稻草里翻翻捡捡,终究忍不住问她:“你在找什么?”
她却长长叹了口气。
“裴大人,我虽被关押,身上却还有几样值钱的东西……”她解下手腕上的玉镯就要递给他,黑黢黢的眸子在这阴暗的地牢里却反倒折射出耀目的光华,“你能给我弄一些干稻草吗?”
“干稻草?”裴如羿有些不解。
“是。”
裴如羿推回她的玉镯,“我立时派人送来,不必要这个了。”
“嗯。”她也不客气,又将玉镯戴回手上,接着便露出一个状若无邪的笑来,“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好好地睡一觉,只是这地牢实在湿冷……”
“难道你当真是肃王的细作?”
听了这话,她笑容更深,“这个,便由审问之时再问吧。只不论我究竟是细作还是遭人陷害……若不能好好歇息,又怎能有精力打败我的敌人?
“这个,也是我师父教给我的。”
她不再多言,接了宫人送来的干稻草便细细铺好,倒头就睡。
那之后不断有密报从肃王封地传来,派来的细作全军覆灭,肃王恼羞成怒,索性将兵马粮草备齐,准备以“新君昏庸不明,后宫妖孽横行”的借口挥师北上。
洛沉璧忙于排兵点将,布置京师防务,忙得整日在御书房内盘算。
而关押在地牢的阿宁却被他忘了。
每隔几日来看望阿宁的只有裴如羿。他每次并不多言,只是带了一些她素日里喜欢的糕点茶果,当然,更记得每日为她换地牢的稻草,更带了一床锦被。这样看起来,阿宁倒不像是在坐牢。
渐渐秋意更深,牢内的寒气愈加重了起来。
尽管有裴如羿的多方照拂,阿宁还是染了风寒,整日里咳个不停。
“入宫这么久……咳咳,明明此刻被关在地牢不能出去,我却反倒心里自在多了。”她大口地吃着他带来的玲珑糕,“这个破地方,要面对蚊子,蟑螂,蚂蚁,甚至老鼠……却偏偏不用面对人。你知我为何总带着那些怪虫毒蛇?它们虽毒,却还没有人这样坏。”
“阿宁……”
“嗯?”
“等肃王的事情过去,我定然……”裴如羿看着她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子,忽然忆起当日他初见她时,看着她小小的身躯匍匐在高头大马之上,是他在前引路,带她走进这深宫,“我定然会救你出来。”日后再不让你受半分苦楚。
“你要求皇上放了我么?”她的神色倒也认真起来。
“他虽是皇上,却也因是皇上,才从来都顾不上你。可我……”她从前说得不错,他喜欢她,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喜欢她,就执拗地在心底存了不该有的希冀。
“你?”她咯咯地笑出声来,“你可听过蝎子的故事?”
那故事也是她的师父讲给她听的。说有个农人,并不如普通人一般惧怕蝎子,反倒欣赏蝎子的特别之处,愿意将那毒物圈养在家中,只因他十分喜爱。可到头来,他却被蝎子狠狠咬了一口,毒发身亡。
“他喜欢蝎子当然无错,只是蝎子蜇人乃是它的天性,它亦没有错。”她将自己的脸缓缓凑近他的面前,他甚至能在她通透漂亮的瞳仁之中看见那个有些胆怯的自己。
“我就是那只蝎子,所以,裴大人,千万……千万不能喜欢上我。”
那一日下了一场大雨,一场秋雨一场凉,那寒气随着冷风吹入他的心底。
蜇人是毒蝎子的天性。
莫非喜欢上蝎子的农人却不知道么?裴如羿站在檐下,眼前仿佛还在数月前,有一只素白柔软的手,朝他递来一支海棠花与亲手制的香囊。
11
肃王的军队很快就一举而起,朝着京师而来。因封地离京师并不算远,一路又有不少官员被肃王或买通,或打败,等肃王攻入京师,不过是几日之间的事情。
洛沉璧又是一夜未眠,处理完几桩大事,又召了裴如羿询问了京师防务,以备几日后的大战。“那卷羊皮朕仍是将它放在别院里,相信任谁也想不到。等这场战争结束,你就带人去将那宝藏挖出来,充盈国库。此次大战,定然劳民伤财……”他揉了揉额角,神色疲累,“去为朕斟一杯茶。”
因是讨论机密要事,所以御书房内并未有宫人服侍。
裴如羿遵了一声是,便去隔间准备茶水。备了洛沉璧素日最喜的茶,又端来看他喝下。可洛沉璧仍是倦了,不多时竟趴在书案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如羿关好殿门,悄声离开了御书房。
天色已经有些暗。
那条他走过很多次的小径,一如往常一般幽深晦暗。一月多以前,他也曾在这个时辰走过这条路,为了引阿宁走入别院,他费尽心思。而这一日,他依旧早早就支开了守卫在这附近的羽林军。
才能这样轻轻松松不被任何人注目地进入别院,去拿那个早就打算去取的东西。
他已经入宫十多年,十多年来尽忠职守,为洛沉璧做了许多事。而在这宫中这么久,为的就只是这一天。等他拿到想要的东西,等驻守在城外的肃王军队得到消息,一举攻破京师。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阿宁从那阴冷的地牢中带出来,带她离开这个牢笼一般的深宫,履行他曾在心底许下的誓言。
阿宁……他已经多日没有去看望过,也不知她的咳嗽是否好了一些。
才这样想着,却忽然听见内室传来轻微的咳嗽声,隐隐约约有一盏微弱的灯火从屏风之后缓缓而出。
红衣黑发,映衬得素净白皙的面颊。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相见,她依旧笑容潋滟。
“裴大人。”
“阿宁……你……你怎么会……”他心内有些慌乱,面上却仍强自镇定。
他仔细思索着阿宁此刻如何会出现这个地方,他多日来的计划之中到底是否有哪一环节出了错误。
可只稍稍一想,他又镇定下来,此刻他只是独自一人出现在内室之中,遭遇的情境似乎与数月前的阿宁一模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他手中并没有拿着那卷羊皮。
而此刻的洛沉璧应当还在御书房内沉睡,羽林军亦被他支走。
“我的确不该出现在这里。”阿宁将手中的灯盏放下,微微咳嗽了几声,“反倒是裴大人此刻出现在这里,却并无不合情理之处。即便是有,裴大人也早准备了自圆其说的理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裴大人之前告诉我,肃王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细作,除了荣妃,还有另一人,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她的神情十分认真,“这个人便是……你自己。
“从前荣妃中毒之时,世人皆以为我深藏剧毒,便只会杀人。以为她出身医家,便只会医人。却不知只要有害人之心,哪怕是三岁顽童都能杀人。这人世间的事情,若都是如此简单明了,一眼看过去便能知晓人心,皇上亦不会有如此多的烦扰了。
“就好像……任谁也不会猜到,相府千金是荣妃听了我偶然说起你并不喜欢那女子之后,被荣妃所杀。而忠心耿耿的羽林卫长裴如羿大人,则会在皇上的茶水之中下药。
“我自三岁起就跟着爹爹学毒。可你知道如何才能成为毒王?
“并非只是能制成别人制不出的毒,更重要的是,要能解出别人都解不了的毒。用毒之人才更容易被毒所伤,若是不懂药理,不会医术,我早已死了几百回了。
“所以,皇上已不在御书房。
“他早集了几千羽林卫与几大驻地赶来的大军会和,预备与肃王一战。
“只有我一人到这别院来,将这细节一一说给你听。”
12
窗外夜风袭来,吹得灯火忽明忽暗。阿宁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早已有些疲累,可裴如羿却还有许多事情不甚明白。
“你是何时发现的?”
“我若说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你不对呢?”她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才缓缓说道,“我也不知为何,却忍不住留意起你来。”
“杀御史是第一次试你,可你竟没有将我捉起来。这实在古怪……”说到这里,阿宁忽而停顿,歪着脑袋问到另一个问题,“你说我袖笼里的香好闻,我便赠了你一只香囊,你可有每天佩戴?”
他有些疑惑,却仍从怀中拿出了那只香囊。
若有若无的淡香,幽暗得有些不经意。
“后来荣妃自尽,我曾偷偷去看过她的尸首,在她身上闻见了这香味。”她朝他露出孩童一般无邪的笑来,“这香虽则清淡,却有个极大的好处,但凡沾惹了一点,便经久不散。我倒并非觉得它有多么大的用处,只是一时无聊,才想试一试。谁知……
“若你真是细作,身上疑点又岂止是这些?”
他时时被荣妃召去问话,实则是在交换消息。就连荣妃被揭穿之时,一口咬定他与阿宁有私,也是为撇清彼此关系,为他洗脱嫌疑。殊不知这样一来,却更显得刻意。
裴如羿面色如常,心内却已波涛翻涌,转过几百上千个念头。他如今该如何是好?是该将面前的阿宁杀了入内抢走宝藏图便走,还是乖乖伏法等待大战结束?可若这一切早被洛沉璧得知,恐怕那内室的羊皮也是假的……
他终于叹了口气。
“我早知道你聪明伶俐,早知道终有一天,也许你会发现点什么。”
在之前的十多年里,那些发现他身份的人都被他用各种手段秘密处死,可偏偏面对阿宁之时,他却在下了千百次决心之后,仍放下了手中之刀。
当日阿宁明明告诉他,细作荣妃已查明,她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为了留住她,他甚至不惜告诉她说,这皇宫里还藏着另一个细作。他想陷害她,却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你可以杀了我……趁皇上还没回来。”她盈盈的目光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可他却反倒笑了,“若我要杀你,也许就不是如今这境地了。”
“农人注定会为蝎子丧命,难道农人一早并不知道么?”
她被这话惊得一震,之前所说的农人与蝎子的故事……他竟一直放在心里。可她还来不及深想,他却已神色淡然地转了话题。
“在皇上回来之前,我们还有最后的时间。”
“不若你来猜一猜,我这样为肃王差遣卖命,是为何?”
这倒真是个难题。阿宁仔细打量了他半天,口中念念叨叨:“你不似贪财好色之人,更不像是贪恋权势地位。你曾说要带我离开这里,素来做细作的,都是功成身死。你若真有十成把握能让肃王将我赐给你,离开皇宫……莫非你是……”
窗外忽而有影影重重的灯火,渐渐近至门前。
大门被人砰的一声撞开,齐整待发的弓箭手齐齐朝房内准备。
一触即发。
13
“你猜到了?”他的神色看起来极为疲累落寞,却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这秘密埋藏太久,久到他几乎连自己都要忘记了。他还记得年幼之时曾被他那严苛的父亲教导:这世上只有凡夫俗子才因害怕苦难艰险而贪图一时安逸。
真正做大事之人,应当连常人的喜怒哀乐都不可有,只能一直向前走……若想不惨死在半路上,就只能一直拼命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那最铺满鲜花与枯骨的顶峰。
他几乎真的做到了。
尽管只差那么一点点。
但若真的抛七情,斩六欲,即便有一日他真正站上那顶端,又有何用?
他的前半生,都在机械地重复着痛苦的隐秘。而此刻,有人与他一同分享了这秘密,他忽而觉得松弛下来。若能重头来过,他还会选这一条路吗?
凡俗常人的喜怒,他当真从未羡慕过吗?
他以为他能做到的,他却碰见了阿宁。
阿宁这个妖女。
“猜到了。”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如同往常一般,反倒好像多了几分怜悯。他并不想要她的怜悯,所以他笑了,“所以,如今我……”
“你……”阿宁猛然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裴如羿的动作远比她更快,他早一手从腰间抽出佩剑,明晃晃的剑刃几乎晃花了阿宁的眼睛。
出剑之快,只在一招之内横刺向阿宁的咽喉要害。
“不要——”阿宁失声尖叫。
可一旁准备多时的弓箭手早已万箭齐发,尖锐锋利的箭矢狠狠刺入裴如羿的身躯。而他手中的那柄剑,则在离她咽喉之处一寸之时转了方向,直直插入一旁的木柱之内。
他是肃王的亲生儿子。所以失败就意味着死,绝不可能有服罪之说。他假意要刺杀阿宁,可实质却是要引得弓箭手发箭。
一心求死。
“裴如羿!”阿宁飞扑上去,握住他逐渐失去温度的手。
“你……你师父说得不错……人生在世……还须得开开心心……”他从来都是淡然冷漠,无太多表情的脸上,此刻却出现了淡淡的笑意,“我直到此刻才明白……”
而从来都是嬉笑狡黠的阿宁,她如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眸,却饱含泪水。
“我师父……我师父他……便是皇上。”
从前在西疆的一场奇遇,因想跟随她的爹爹学习医术,便在她家住了几月,那时他说教她习字看书,硬生生地逼她要叫师父。
她知道的许多道理都是他教会的。
她那些聪明诡计的小心眼亦是从他身上学会的。
可他这个师父却也并不称职,忘记告诉她,当她遭遇裴如羿这样的人时,她该要怎么办。她原以为按着规矩道理来便没错,可她现在似乎又觉得自己错了。
夜深了,她不知自己该栖息在何处。
14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宁已收好自己的行李,仍是来时的一身旧衣,肩上挎着一只大布药袋子,再从马厩牵了那匹看似与她娇小的身躯毫不相符的高头大马。
她离开西疆太久,此刻当务之急,就是快马加鞭赶回家去。
洛沉璧在宫门前等她。
“你留下来。”虽则大多数时候,洛沉璧也是毫无表情的样子,但他给阿宁的感觉却更多的是寒意。可裴如羿却不同,哪怕总是故意摆出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却总能让她的心被一片温柔所覆。
“民女粗鄙卑贱,怎配留在宫中?”她将滑落的药袋子的布带又紧了紧,笑嘻嘻地看着洛沉璧,“我要回家了,师父。我虽然总爱偷懒,讨厌骑马,喜欢坐轿子,可我却不喜欢做皇帝的妃子。若要与自由比起来,我宁愿骑马把屁股摔成几瓣……”
“你不喜欢朕?”洛沉璧有惊讶和遗憾,却并无半分感情。
可若是那个傻乎乎的裴如羿,他看着她的眼神从来都是蕴藏了太多东西。可洛沉璧这问题要认真回答起来,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没喜欢过么?也许在西疆的鸢尾丛中捉萤火虫的时候,在西疆的草原上策马狂奔的时候,在西疆的野山林里采药的时候,在西疆之时,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着那些难懂的文字的时候……也曾存下了一点心思吧。
不然怎么会千里迢迢,为他一封信而到这牢笼一般的深宫里来?
他如清风朗月一般,时时环绕着耀目的光华。
可她却也只能远远地仰望他的光华。
但后来……
她有了答案。
“我从前也曾喜欢过西疆的师父,却从未喜欢过深宫里的皇帝。
“我宁愿要明知我不妥,还愿意蒙蔽自己来喜欢我的人,也不要皇上这样明明不喜欢荣妃,却可以多年来让她以为皇上只爱她一人的人。
“我也会恐惧,害怕这世上有我辨不了的真假,有我参不透的剧毒。”
这世上最贵重之真心,她得到又失去了。
可只要还铭记于心,就连时间也无法改变,就永远也不会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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