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美人画卷
楔子
夜半,突有惊雷自远处轰隆而过,不过半刻,便有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内宫西苑的锦园早已破败,经不起这一场风雨的冲刷,有早已腐朽的木料发出极为刺耳的声音,与这夜半雷雨之声混杂在一起,平添了几分诡异。
一阵风雨,湖心小筑的门窗吱吱呀呀,坏了半边。
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锦园早已荒芜,毫无人迹,可那屋子正中间却摆了一个香案,案上供着三炷香。怪的是,香案之上,却是挂着一幅卷起的画卷。
哗啦一声。
系画的细绳突然断了,那画卷应声而开,原来画中绘的是一个美人。
虽然那画纸已有些泛黄,但画中那一个宫装女子却仍眉目动人,栩栩如生,仿佛要从那画卷之中走出来一般。
1
一早自皇后处问安出来,云嫔紧着赶了几步,追上了前边的槿兰。
“兰妹妹,你可知皇后为何又犯了头风?”
“莫不是太后寿宴之事?”槿兰猜了一句,便知云嫔又有些小道消息,也学着云嫔的样子压低了声,笑回她道,“好姐姐,你若知道就快些说罢。”
云嫔面上果真露出一些得意来。
“我听说,皇上近日迷上了一个女子。”
“这有什么?”槿兰有些不解,却又很快明白过来,“莫非那女子有何不妥?”
皇帝正当壮年,近两年来收了不少美人入后宫。就说槿兰自己,也并非是三年大选选秀出身,而是因偶然的机会被皇帝看中的。
“何止不妥。”云嫔道,“据说,那女子并非寻常人,是……自那画中美人所化。”
“……”
其实宫中早有过类似的传闻。
传说先帝在位时,得了一幅美人图,画中美人画得栩栩如生,竟令先帝一见钟情,从此食不能知味,寝不能安席。后来有一日,那画中美人竟从画卷中走了出来,与先帝有了数夜之欢,将先帝迷得神魂颠倒。当时的皇后与两位妃子无意中窥见了这个秘密,三人连夜去找太后诉情。太后便召了有名的道士入宫,几道灵符下去,那画美人化作一摊腐肉血水。据那道士说,那画美人乃是艳鬼所化,专勾男人精魄,幸而皇帝乃九五至尊,阳气旺足,否则早被吸干净了。
槿兰入宫的时日尚短,这些陈年旧事,还是云嫔与她说的。
如今又听到云嫔提到皇帝也迷上了一个“画美人”,当下心中便凉了一半。
“莫非……”
“说不定这世上真有‘艳鬼’。”
云嫔笑得有些诡秘。
2
其实后宫之中是不许谈论鬼怪的,也不知哪朝哪代定下的规矩。
多半是这后宫里头女人太多,阴气太重,若再流传些怪谈,就真要弄得人心惶惶了。
不多久便是太后寿诞,槿兰总算得见了那一位皇帝近日宠爱的美人。
果真是个极美的女子,面若桃李之艳,更难得的是那身姿也十分迷人,胸脯鼓鼓的,偏那腰又十分纤细,着一身桃红绡金纱,走起路来又风情万种,引人注目。
一旁丽妃的嘴素来是不饶人的,只瞥了一眼,便刺了一句:“好不正经的狐媚子!”
槿兰特意去看皇后的神色,却见座上本与两位太妃相谈甚欢的太后忽而变了脸色。太后今年不过五十余岁,保养得颇好,看来如同三十许人,只是一年比一年愈加威严。
“臣妾姚艳儿拜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福寿安康。”
美人盈盈有礼。
太后却拍桌大怒:“是谁放这个女人进来的?!撵出去!”
座上其余人等的面色却各有千秋,贵太妃面色平和,如若未闻;淑太妃却有些惊惶,似有不安;皇后以手扶额,似是真犯了头风。座下的丽妃等嫔妃几人,毕竟还是年轻,面上都有些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太后不喜,皇帝也只略解释了几句,只说这是新得的内宠,原是好意来贺寿的。
然好好的寿宴终究还是不欢而散。
到了这一日夜半,却突然有动静闹了出来。
槿兰打发了小宫女出去问消息,心中竟也莫名有些慌。可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那小宫女回来,槿兰觉得胸闷,索性起身披了外衣到屋外走一走。
已是深夜,重楼深院暗影沉沉,看不清,摸不透。
白日并不觉如何,在这黑夜之中,却令人忍不住要去猜想,在那见不得人的暗处,是否正蛰伏着什么……
槿兰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竟走出了自家宫室,绕到了极为偏僻的角落里。
空中突然滚过一阵闷雷,一阵冷风不知从哪里吹过来,悄无声息地渗入槿兰本就穿得单薄的衣里,一丝一缕的冷意,竟害得槿兰哆嗦了一阵。
该往回走了。
槿兰转过身正要迈步,却突然听见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声。
“呃啊——”
那声音尖利,甚至都不像是人能够发出来的。
槿兰浑身发冷,快步着要往回走,却听得有窸窸窣窣之声自一片暗影之后传来。待她努力睁眼想要看清楚时,却已有个黑影直直朝她猛冲了上来,正将她撞倒在地。
“什……什么人……”
槿兰下意识地想要去推开,一伸手却触摸到湿滑的一片黏答答,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在她面前蔓延开来。
“……是你……是你!”
借着昏黄的角灯,槿兰总算看清楚,面前这个似人似鬼将她撞倒在地的,是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女子。她披散着长发,看不清面目,涂着蔻丹的十指像厉鬼的尖爪一般朝她扑来,狠狠掐住了槿兰的脖子。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脖颈上的力气愈来愈狠,槿兰初时还有些神智,凭着仅剩的一点气力想要反抗,可那女子的力道却不似个普通人,竟半点也挣脱不开。
“……”
在意识渐渐快要模糊之时,一阵冷风袭来。
槿兰终于看清了。
在那滴着血的黑发之后,是一张血肉模糊,连五官也辨不清的脸。
3
“幸亏我遇着了,不然……”半日里头,云嫔将这一句话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次,“不然你这条小命可就没了!”
槿兰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与你说的那一桩艳鬼的旧事并非传说,而是真有其事。当年的皇后与两位妃子,正是如今的太后娘娘与两位太妃娘娘。”
云嫔又露上她平日与槿兰细说宫中旧事时的神色来。
“昨晚,淑太妃疯了。”
不知什么缘故,太后寿宴之后,淑太妃的神思便有些不对,等她回到宫中,就裹了厚厚的棉被缩在床上。宫人本以为她受了寒风,预备叫太医来看一看,她却将宫人都轰了出去,说要一个人静一静。到了夜半,也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声惨叫之后,淑太妃便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地冲了出去。
“……昨夜内宫之中被搅得不得安宁,宫人侍卫都遍寻不着淑太妃的踪迹。”只听得云嫔道,“我也不知怎的,忽而有些担心你,便说走来看看,谁知正瞧见那淑太妃要将你掐死,哎哟,可差点吓死我了。”
“莫非……”
槿兰听了这些,心中隐隐有了个模糊的猜想,却又不太敢往深处去想。
“这还不好猜么?还有什么可‘莫非’的?”云嫔却说了出来,“必定是当年那一只‘艳鬼’并未真的烟消云散,如今回来复仇了。”
槿兰不知怎的,又莫名打了个寒噤。
“依我看,只怕就是那一个莫名出现的姚艳儿。”云嫔似是并未发觉槿兰的害怕,又接着道,“哪就这么刚好又出了这么一段一模一样的‘故事’?哪就这么刚好……一见了她,淑太妃就疯了?”
姚艳儿。
槿兰恰在两日之后偶遇了姚艳儿。
这一日十分晴好,槿兰在屋里闷了两日,总算将那一点心慌散得差不多了,便带了个小宫女出门散散心。走到御花园的时候,却见一袭桃粉的身影,正扶着一旁的树枝,似是想要往那长满青苔的假山上爬。
“小心——”
槿兰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人回过头来,却是这一阵子饱受众人非议的姚艳儿。
“这位可是兰贵人姐姐?”
“是。”
槿兰倒有些没想到,姚艳儿居然认得她。
姚艳儿却仿如看出她的心思一般,又笑道:“宫里的人,我倒是都认得清楚,可惜旁人都不愿认识我。”
这话说得倒有些率直。
槿兰心中虽有些犹疑,但也觉得姚艳儿此人脾性不错,便就索性一同在这御花园里边走边闲聊了起来。
若真如云嫔所猜测的那般,这姚艳儿竟是几十年前的一只“艳鬼”,故意又以同样的故事回到这重重深宫之中,是为了报复当年的皇后与两妃?槿兰细细去看,那姚艳儿明艳动人,实是个鲜活之人,觉得实在不像。
“兰姐姐,你我一见如故,不如我明日带你去个好玩的去处?”
姚艳儿笑道。
4
谁知第二日,槿兰还未来得及去找姚艳儿说话,就见云嫔匆匆赶来。
“你可真糊涂!”
“怎么?”槿兰却真是有些莫名。
“谁人不好去说话,却与那一个姚艳儿熟络起来?”云嫔看来是真有些焦急,“这回可真是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姚艳儿昨夜见了贵太妃,贵太妃便病倒了,至今昏迷不醒,太后与皇后将那姚艳儿给拘了起来。可丽妃却说昨日见你与姚艳儿在御花园中似是密谋什么。”
这可就真是笑话了。
偏偏在此时,好像是要印证云嫔所说的话一般,两个姑姑走了进来。
“太后召兰贵人过去说话。”
槿兰进了太后寝殿,却并未见着姚艳儿,倒是丽妃还在,笑着陪太后与皇后说话。但一见到槿兰,丽妃立刻换了一副嘴脸。
“兰贵人平日里都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没想到却与那等妖孽来往!”
“跪下!”太后面色不好。
槿兰听从吩咐跪下行礼,心中倒并不怎么害怕,她与那姚艳儿不过偶遇说了几句闲话,也并未做什么错事,心中坦荡荡。
“你昨日与那姚艳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给哀家从实招来!”
这也没什么说不清楚的,槿兰便依言将自己在御花园偶遇姚艳儿之事,以及两人的闲谈都尽数说了一遍。唯独最后那一句姚艳儿所说的“好玩的去处”,槿兰却隐去了,毕竟她也不知那是什么去处,若说出来,只怕要徒生麻烦。
“听起来倒像是真没什么。”皇后揉了揉额角,也说了一句,“依本宫看,兰贵人素来谨言慎行,不像是丽妃所说的那种人。”
可丽妃却还要说:“说起来那一日夜里找到淑太妃时,兰贵人也在呢……”
“行了。”皇后又道,“贵太妃还病着,就让兰贵人亲自去侍疾,若照顾得不好,再让太后娘娘狠狠责罚,如何?”
“可……”
“就按皇后说的办吧。”太后似有些乏了。
贵太妃所居的芙蕖宫在整个皇宫的西北角,据说那一座芙蕖宫是先帝最宠爱贵太妃的时候为其建造的,因贵太妃十分喜爱芙蕖花,便选了有些偏的角落,只为那一湖芙蕖的风光。现如今的皇帝是贵太妃亲生的,登基之后也并未让贵太妃移居,便一直就这么住了下来。
槿兰收拾了东西,只带了一个小宫女,在芙蕖宫的偏殿住了下来。
贵太妃究竟得了什么病,其实太医也说不清楚,她只是沉沉昏睡,几日不醒。槿兰要做的,只是每日替贵太妃擦身喂药,但有几个宫女在旁边帮着,其实也不是十分劳累。
接连几日都相安无事。
幸而有一日云嫔偷偷来看了槿兰一回,还给她带了些点心,说了几句话。不然就算槿兰生性淡然,也要被闷出病来。
这日入夜之后,忽然就冷了下来。
槿兰看贵太妃睡得有些不安稳,便吩咐了几个宫女再去换些厚的被褥和热水。人都走了,门也关上了,屋子一下空了下来,只剩了躺在床上的贵太妃与槿兰。
屋外的冷风呜呜叫着,一阵又一阵,可渐渐地,似乎有奇怪的声音夹杂在那风声里,离这间宫室越来越近。
那声音不大,但槿兰却很快听出来,似乎像是……
——脚步声。
只听得那声音渐缓渐急,虽有些乱,但并不沉重,应是一个女子的动静。
大约是哪个宫人?
“什么人在外头?”槿兰忍不住出声问道。
然而外面脚步声不停,却并无一人应答。槿兰坐着听了一会儿,却渐渐地在脑海之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来。光听那声音的话,似乎来人应当已经早已走到这间宫室的门口,甚至早已走入了这一间宫室之内,可偏偏……她什么也没看见。
门紧闭着,还能听见冷风拍打在门上的声音。
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就在槿兰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产生了幻听之时,床上原本昏迷不醒的贵太妃突然一跃而起,从床上跳了下来。
“贵太妃——”
槿兰惊惧交加,连忙赶上前想要去扶,谁知那贵太妃却一把将她推开了,跌跌撞撞冲到门口,将门打开了。
芙蕖宫之所以唤作芙蕖宫,只因它是环绕一湖芙蕖而建,打开其中任何一间宫室的门,都能看见湖水与芙蕖花。只可惜如今冷了下来,门外的花叶便显得破败了起来。贵太妃打开了门,一步一步,竟朝着那芙蕖湖走了过去。
槿兰吓得不轻,赶紧也跟了出去。
然后,她看见了。
就在湖中央,竟然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着一身桃红绡金纱制的宫装,正拨弄着一把琵琶。她似乎倚坐在一片残破的荷叶上,又似乎根本什么也没有依托,只是漂浮在水面。她面容似乎生得很美艳,可槿兰尽力睁大眼睛,却又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就在这一刹那,贵太妃突然大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冲着那女子冲了过去。
扑通——
湖水激起一大片水花,可终究却慢慢落下,渐渐归于平静。
5
只怕真是有什么躲在暗处,甚至,就在自己的身边。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能在槿兰的脑海之中想一想,却不能对座上大怒的太后直言。
“只怕丽妃说得不错,你正与那妖孽有什么来往,不然怎么桩桩事都与你脱不开干系!”
不过半月的工夫,淑太妃与贵太妃两人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保养得宜的太后似乎也在这半个月之内迅速衰老了许多。
“皇后,当初是你出的主意,如今贵太妃也出事了,你还有什么说头?”
皇后似乎也有些苦恼的模样,但并未如同太后那般气急败坏,她不急着回太后的话,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槿兰。
“当时并无一个宫人在场,兰贵人可有什么要替自己辩解的?”
“嫔妾……”
槿兰咬了咬牙,终于抬起头来。
“可否让嫔妾单独见一见姚艳儿?”
这谜团一重接着一重,却总教人找不到解开的关键。仔细想一想,若能寻着一个源头,再将这事件一件件一桩桩地理顺了,只怕就能得知那唯一的真相了。
对,就是姚艳儿。
与数十年前一般,姚艳儿也是一位宫中所传闻的“画美人”,不论真假,倒不妨先去问一问,是否真有什么奇术能将画中美人召出来。
姚艳儿的境况倒与槿兰所猜测的不太一样。
槿兰以为太后与皇后那般厌恶姚艳儿,必定是将她关入地牢,只怕吃睡都不太好。谁知太后只是将姚艳儿锁在了寝宫后殿的一间小屋之内,还留了个宫人贴身伺候。
姚艳儿比数日之前的模样看起来的确憔悴了一些,但精神却似乎还不错。
“兰姐姐?你怎么来了?”
太后身边那两个满脸严肃的姑姑只瞪了她一眼,便又将门锁了起来。
“我有要紧的事要问你。”槿兰并不多说废话,径直问她,“宫里都传说你是画中美人所化的妖孽,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艳儿听了这么一问,先是愣了一番,接着便大笑了起来。
“兰姐姐,连你也信那无中生有的谣言?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的妖孽?若真有,那也是有人做了亏心事,才要怕那半夜的‘鬼敲门’!”
“那你……”
“我?”姚艳儿笑道,“我只不过是个出身低贱的歌姬。”
原来皇帝偶然一次出宫闲逛,遇上了妖媚入骨的姚艳儿,一心想要把她弄进宫里来。可姚艳儿的出身实在太差,皇帝正发愁着,却无意中得知了从前那个“画美人”的传闻。皇帝深觉有趣,便借着这条传闻,依样画葫芦给姚艳儿也编了这么个故事。当然,事实如何,该知道的都明白,这话也不过是随口说来堵后宫那些嫔妃们的碎嘴。
原是这样。
姚艳儿这个自画中走出的“画美人”是假的,那么,数十年前的那一位“画美人”又会是如何?
太后给的时间不多,说不过几句话,那两位姑姑就在门口催促了。
槿兰起了身,正要告辞,不知为何,却忽而想起上一回姚艳儿与她曾约定过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说来你上一回说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去处是……”
“哎呀!”姚艳儿却似乎激动了起来,“对,你快去那儿看看,也许有线索,那儿正有一幅美人图!”
6
内宫西苑的锦园。
据姚艳儿说,她自入宫之后,便有各种谣言漫天,再加上她装扮出格,性情又不讨喜,宫中便几乎没什么人与她说话。她每日闲得无聊,只好在宫内四处乱逛,偶有一日便走到这锦园来。
锦园正如姚艳儿所说的那般破败不堪,怪的是竟无宫人来修缮打扫。
槿兰却也很快便看出了缘故。
锦园的大门上贴着泛白的黄色封条残片,看来已有很多年月了。也许是大风大雨将那封条都破坏了,门也早已自里而腐朽了,所以,根本不用费力,就能推开那扇门。
姚艳儿当时大概半是好奇半是觉得好玩,就这样走进了锦园,然后在园子里随意逛了一圈,里头都是荒芜败落的景象,自然没什么好看,直到,她走进了湖心小筑里,见到了那一幅美人图。
槿兰打开了湖心小筑的门,果真闻见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兰妹妹。”
身后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将她叫住了。
槿兰顿了步子回头一看,竟是云嫔。云嫔还是老样子,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宫装,盘着那种嫔位本分的发髻,不戴华丽的珠饰,也不着脂粉。但云嫔眉目生得极亮眼,如蒙尘的宝珠一般,散发着只有细细观察之人才能发觉的美丽光华。
“姐姐怎么来了?”
槿兰嘴上应着,身子却并没有退开的意思,反倒又朝前走了两步,正要朝那香案的方向走去。香案之上,正挂着一幅用细绳系着的画卷。
“兰妹妹!”云嫔紧走了几步,那样子像是要阻拦她似的,赶到了槿兰的身侧,“你怎么敢闯入这被封的禁地来?”
“姐姐又是为何而来?”
“我……”云嫔滞了一下,很快又道,“我这是担心你。”
槿兰忽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姐姐是担心……我看到那幅画上的美人吗?”
云嫔正迈出一步来也想要去接近那一幅画,却在听到这句之后,停下了步子。
“你猜到了?”
“我记得姐姐有一次说起过自己的闺名,名唤云锦。而这个禁地,偏就叫做锦园。贵太妃跳入芙蕖湖中的时候,那一句咒骂我听得不甚清楚,却隐隐似乎听见了‘云锦’二字。”槿兰一面说着,一面走上前去,将那一幅画自墙上取了下来,“细细想来,我虽与姐姐相交,但似乎从来都是二人独处,从未有过第三人能同时与我二人说上话。就好像,除了我以外,他们都看不见姐姐一样。还有……”
“还有什么?”
“丽妃倒有一句说得不错。”槿兰道,“淑太妃与贵太妃出事之时,我都在场,只是丽妃不知,还有一人,也都恰巧在当日出现过。淑太妃要掐我,是你救了我,而那一日你去芙蕖宫看我,夜里贵太妃就出了事。”
“兰妹妹果然聪慧。”
“是你……”
“是我。”云嫔点了点头。
云嫔的确是云嫔,却并非如今皇帝的嫔妃,而是数十年前那一位先帝的嫔妃。
“那么,你是……‘画美人’还是‘艳鬼’?不,你只怕与那姚艳儿一样,出身不堪不能入宫,所以才弄了这么个玄之又玄的传闻出来,是不是?”槿兰大胆地猜测了两句,又忍不住要问,“可是,你真的是为了复仇而来?”
云嫔淡淡一笑,依稀可见她昔日美貌,只怕还在姚艳儿之上。
“当年的故事,我早想与妹妹说一说。”
7
云嫔的出身的确不好,真正论起来,甚至比姚艳儿还要差一些。云嫔云锦当年是被卖入过烟花之地,又给富商当过妾侍的。她一手琵琶弹得极好,在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被微服私访的先帝给相中,将她给买了下来。
那一段日子大概是云锦这一生之中最幸福快乐的日子。
先帝并未坦言身份,就带着云锦一同游遍了江南山水,享尽了人间美景。云锦第一次爱上一个男子,这个男子对她极好,看她的眼神之中也是带着珍爱和迷恋的。
可这个男子却不是普通人,他是九五至尊,是最不应该与她这样的女子在一起的。
先帝带云锦回宫之后,遭到了太后、皇后以及贵淑两妃的极力反对。先帝给了她嫔位,却不敢赐她宫所,最后迫于形势,建了一座锦园给云锦居住。好在虽如此,但先帝待她还是极好,日日夜夜几乎都与她在一起,不再看其他嫔妃一眼。
有一日,先帝宣了朝中有名的画师来为云锦作画,那画师的画技极为了得,将那一幅美人图画得栩栩如生,令先帝爱不释手。当时,先帝将那一幅美人图拿在手中,看一看画,又看一看云锦,啧啧称奇,赞了一句:“难得有此画作,亦难得有此美人。真不知这是巧夺天工之技,还是这美人便是这画中美人所化。”
先帝不过一句戏言,谁知却正让她就此覆灭。
“后来,先帝出宫祭祀,皇后与两妃气势汹汹地闯入锦园。她们恨极了我,折磨了我三日三夜,最终还要将我碎尸。等到先帝回宫,只见到一堆残肉血水。”云嫔说到这里,竟在面上露出一个笑容来,可她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太凄凉,看得人心中发冷,“最可笑的是,她们还编出一套谎话糊弄了先太后,说我是什么画中‘艳鬼’,想要勾取皇帝的精魂,幸亏她们找了道士才将我收了。”
先帝虽然明白真相,却也只能默默无语。
皇后与两妃出身都极高,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不可轻易废掉的,更不可能是为了一个低贱的女子而治她们的罪。
锦园的主人已逝,锦园也被先太后封了起来。
一过数十年,先太后与先帝接连驾崩,当年的皇后与两妃也成了当今的太后与太妃。
谁知事有凑巧,先帝的儿子也看上了一个低贱的女子姚艳儿,并想法设法地将姚艳儿弄进了后宫。姚艳儿生性率直开朗,无意中闯入锦园,看见了那一幅美人图,听宫人说这是先帝一位嫔妃的画像,就好心地为其摆了个香案,上了三炷清香。
“我死了,但我死得太惨,不愿就此往生,便一直依附在那一幅画上,昏昏沉沉过了数十年,直到那三炷香将我唤醒。我决心复仇。
“淑妃最看重她的美貌,我就站在她的镜子里,让她以为自己的脸变成了我的模样,抓烂自己的脸到发疯。贵妃最喜欢她那一湖芙蕖,那……我就让那些芙蕖与她作伴吧。这都还算太便宜她们了!我当年死得何其惨烈!”
“姐姐!”
槿兰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姐姐已在前生受了那么多的苦,为何还要死后不宁?若要这般作为,那姐姐与她们又有何两样?”
槿兰也知自己这三两句话实在单薄,不能轻易将当年的深怨勾销,可这情急之下,槿兰一时也不知该要如何再劝了。
谁知,云嫔却突然长叹了一口气。
“妹妹说得不错。”
“姐姐可是想通了?”槿兰又惊又喜。
“是。”云嫔道,“不过此番却连累了你。不若你将这一幅画带去给太后解释清楚,免得她们还以为是你与姚艳儿在作怪。”
8
“你说什么?你说淑太妃与贵太妃就是被这一幅画给害的?”
威严的太后坐在上首,皇后陪坐在一旁,两人都看着跪在地上的槿兰,以及,她手中那一幅卷起的旧画。
“回太后娘娘的话,的确就是这一幅画。”
槿兰并未解释太多,毕竟那些往事都是深宫隐秘。在这后宫里生存,若要活得久一些,就要知道得少一些。这些,也是从前云嫔告诉她的。
只要太后拿到画,看了画中美人的样貌,自然就会明白一切。
“拿上来给哀家看看。”
太后果然要看。
槿兰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将画卷递了上去。
太后接过画卷想要打开,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了手,问槿兰道:“这幅画是从哪儿来的?”
“这是姚艳儿从锦……太后娘娘——”
不对!
槿兰很快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抬起头来去看太后手中的那幅画。
方才还好端端的一幅旧画卷,突然就在这一个瞬间燃起了一丛极为妖艳的幽蓝色焰火状的怪像,那焰火自画卷的卷轴处一窜而起,不过一个眨眼的工夫就要烧到太后的手上。
槿兰提醒得及时,太后双手一抖就将那画卷远远扔了出去。
“来人!快来人!”
“啊……啊啊啊啊——”
但还是有一点幽蓝色的焰火已附在了太后的手背上,带着灼目的亮光烧到了太后的袖子上。太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坐倒在地,拼命想要灭掉那一点幽蓝的焰火。
原来云嫔根本没有因为槿兰的三言两语便要放弃复仇,相反,她正想到了一个利用槿兰的机会去接近太后。
那一幅被丢在地上的画卷渐渐打开,那泛黄的画纸上果然画有一位栩栩如生的美人,那美人的容貌是槿兰再熟悉不过的。只是那画中的样子,比槿兰平日所见的,还要更加美艳。当年,正是这副绝世的姿容,令先帝一见倾心,令后宫众女嫉妒得发狂。
槿兰呆呆看着,脑中却突然闪过一片明亮。
“姐姐!放过太后!放过她也是放过你自己!”槿兰朝那幅画大声叫道,“若先帝见着你如今的样子,他要如何想你?你们恩爱数载,你岂能在他逝后多年辜负于他?”
不知是否这句话真的起了什么作用,那画中美人的眼睛似乎变亮了许多,灿若欲滴,仿佛其中饱含了泪光。
身后的太后发出最后一声尖叫,终于停了下来。
地上的那一幅画渐渐地褪去颜色,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9
皇后发作数月的头风终于好了些,可太后却因为连番变故而重病不起。
这日一早,皇后刚梳妆完毕,就派宫人将槿兰召了过来。
“这幅画已无不妥,你便拿回去做个念想。”
槿兰接过了那一幅画,只觉心中沉甸甸的,可看着手中的画,又想想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又忽而有了个疑问。
“皇后娘娘是否……早知道些什么?”
“咦?”皇后却有些意外的样子,“你竟还不知?”
“请恕嫔妾愚钝。”
“你未曾想过那云锦为何偏偏总爱与你说话,又不愿伤你么?”
这一点,槿兰还真的从未想过。
“你且打开画看一看。”
这一幅美人图,因失了云嫔的魂魄,虽然画中美人依然动人,但总令人觉得其中失了些生气。毕竟到了如今,云嫔已逝,眼前不过只是一幅画罢了。但槿兰细细看下来,眼神落至落款处时,她却呆了。
“本宫让你拿回去做个念想,就在于此。此画乃是你父亲当年的得意之作,云锦心有所感,尽管对太后太妃存了狠心,却对你颇好。”皇后徐徐道,“其实当年的故事,本宫幼时也曾听说过一二……”
正是猜想到了这些缘故,皇后便有意让槿兰参与其中,盘算着,若是槿兰,说不定能将这后宫积怨多年的复杂内情解开。
终
数年后。
“兰姐姐,你听说了吗?”姚艳儿一脸诡秘,笑得有些令人发毛,“皇上新得了一位美人,听说……是狐仙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