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媚主入皇廷

1

窗外植了一片火红色的赤薇花,花开满树,艳若云霞。

她懒散地趴在窗台上,斜眯着眼,微挑着唇,那狐媚样哪有一丝半毫人质的自觉?承宁冷笑一声,“你要见本公主有何事?”她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问,“不知公主殿下何时放我回去……”

“祁阳王若肯安分守己,他的宝贝女儿自然会活得好好的。”这话还藏了另一分意思,她若想离开这深宫,这辈子是不能了。

先帝过世,除了一个烂摊子和一个八岁的幼弟,什么也没给承宁公主留下。

国不可一日无君。

她要保证自己的幼弟安然登基,就得先制住朝中最不安分的皇叔祁阳王。

可面前这祁阳王唯一的女儿云双郡主,却好似并未被她的气势压倒,反倒是长叹口气,漫不经心似的,“这可如何是好,三郎还等着我回去与他成亲……对了,想必殿下还不知道,前日里三郎已向我父王提亲。”

她的眸中水漾似的波澜,盈盈点点的光芒将那炫耀的成分发挥到了极致。云双口中的三郎乃是祁阳王麾下家臣赵家第三子赵清持。可听到这里,承宁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起来。

“不可能!”

“不然殿下亲口去问问三郎?”云双眼中笑意却更深,“你看,他可算是来了……”

耳畔一声轻笑,温热的鼻息喷在承宁的颈边,她听着洛云双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还未来得及深想,只听见说赵清持来了,便下意识回头去看。

那一株开得最艳的赤薇被轻轻拂开,他略微俯身钻过花枝,正朝着这偏殿而来。他的眉眼生得那样好看,仿佛那绯花都是为他而开。

承宁看得失神,他却已走到面前来,面色如常,微微躬身行礼。

他唤的是一句,“殿下……”

殿下?承宁觉得可笑,微微一笑,柔声道:“赵清持,你过来。”赵清持虽面露不解,但却依言上前。她面上还带着笑意,却抬手便是狠狠一个耳光。

这一下打得极重,连她的手都疼得发麻。

面前那极为清隽的面庞很快就肿了起来,红了大半边。可他却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他越是这样,承宁便越觉得生气,心内压不住的火腾腾地往上蹿。

“你疯了!你疯了……”洛云双惊叫着要冲上来和她拼命。

而她只是淡淡递了个眼神,一旁随侍的宫女碎月早已上前,简单几招便制住了洛云双。

“承宁!你这疯子!”

不,她是这宫内的王者。

从前她是皇帝的掌中明珠,天下万物任她予取予求,如今她父皇薨逝,这天下便尽皆握于她手。没有人可以违抗她阻拦她。

就算是他也不可以。

她一步步走近,负在身后的手忍不住拳起,尖利的指甲几乎划破她的掌心。

“你是来接她回去的?你要娶她?”

“是。”他垂眸而立,呆滞如木偶。

叮的一声。

她已抽出一柄利剑,锋锐而寒凉的剑尖直指洛云双那吓得惨白的面,“我现在就杀了她,如何?”

他竟难得仍保持着不慌不忙的仪态,甚至那嘴角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看着她,像是从前那样温和好脾气的样子。

“殿下心系天下要紧,微臣的婚事便不劳殿下费心了。”

手中的长剑终究是丢了。

哐当一声,震得她心神俱裂。

2

从前他们也是有婚约在身的,至她及笄之年便要完婚。

只是那时她心高气傲,刚满了十五岁,便特地去骗了赵清持找出她父皇当年赐婚的圣旨,当着他的面一把火将那圣旨烧了。

“本公主怕你享不了做驸马的福,这就替你消灾解难,免得你折寿。”自小她便见惯了品貌一流的宗亲世家子弟,即便他光风霁月一般,站在那儿要比其他人都要出众,可她也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谁知他不气不恼,只温和一笑,“圣上亲口下的旨意,微臣不得不从,即便没了圣旨,也是一样……”

“赵清持,你凭什么娶我?”她没料到会遇到个软钉子,索性威胁他,“你连圣旨都看不住!这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圣上多年前便将殿下许配于微臣,殿下已是我名义上的妻子,若是诛九族,也请殿下陪微臣同赴地狱。”他眸中闪亮,语气温和,竟不像是在说生死之事,反倒是像邀请她去什么有趣的地方。

“微臣想和殿下在一起,为了这个,什么都愿意做。”

她被他激得又气又忿,脸庞却莫名有些烧。

那夜阖宫大宴,她梳了双髻佩长苏,青碧襦裙,赤色披帛,独自一人提了一大盏鎏金宫灯,缓缓走过长廊,看也不看他一眼,还故意趁人不备,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手中执了一柄长笛,笑若春风拂面,微微屈礼。像是一点也不知道生气似的。

那日正是祁阳王入京,宴上选了京城内的青年才俊上殿比武,他竟轻松得了第一。酒酣之际,祁阳王却提出要将他带走。她亲眼看见他跪在地上,面色如常地接了出京随侍祁阳王的圣旨,甚至面上带了几分淡淡笑意。

那夜落了雪。

廊外飘着柳絮一般的雪花,她站在风口里,吹得骨头都寒了。

“夜风寒凉,殿下还是回殿内去吧!”真是个阴魂不散的讨厌鬼!她正气闷着,当然没有给他好脸色,“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那我不想让你去祁阳王封地,叫你现在就立刻死在我面前,你愿不愿意?”

“不行。”他干脆地拒绝。

她心中一冷,虽然并非没有想到他不会答应,却也没想到他这样直白。她还以为他有多大的诚意,原来也不过和外面那些世家子弟一样。

不过看她是天家之女,受尽荣宠,才待她这样耐心。

她懒得再搭理,转身便要离去。却听见他在身后一字一句,切中她的心。

“并非微臣怕死,只是微臣不忍心令殿下孤寂一生。”好狂妄的人!他死了与她何干?哪里就孤寂一生了?她愤愤然回头,刚要发作,却见他抬眸正看着她的眼睛。

那是极为认真的神情。

“请殿下再等微臣三年……至多三年。”

三年么?他们已无婚约了,三年时光,他可能守住?

“三年之后,想再看见殿下的笑容啊。”

这些都已是年幼时的荒唐事了。

再等祁阳王入京之时,她着最好看的妆容,挑了他喜欢的樱色长裙换上了,急急地赶去见他。更不着痕迹地从他那骗取了自己想要的祁阳王一方的情报。

三年足以改变太多东西。

她那满心的傲气逐然内敛,自小便聪慧的天资运用于朝政之上,连她的父皇也对她称赞有加。所以在她那缠绵病榻已久的父皇薨逝之后,承宁才能迅速把持朝政,压住内宫外廷的蠢蠢欲动,真正掌控全局。

只等着天下安定,扶持她那幼弟登基。

如今局势初定,饶是祁阳王想要动作,却忌惮着城内兵马,以及承宁扣下的他的女儿。只是真正听着从他口中说出那样的话,她的心竟隐隐作痛。

不,她明明从未将他放在心上过。

江山社稷,天下万民,这才是她所看重的不是吗?区区一个三年前就放出去的外臣,她又何必在意?

3

更深露重,承宁盯着桌上忽明忽暗的灯盏,毫无睡意。

直到碎月进来添灯,又劝道:“殿下,如今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明日的登基大典。云双郡主已派人严加看管,此刻祁阳王的兵马已退至城外,一时半会并不敢攻城,再说城内兵马都已……”

承宁略微有些疲惫地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说宫中守卫森严,可被圈禁的洛云双却还是不知用何方法通知了赵清持,而赵清持竟也能不经通报便入了宫……看来祁阳王并不简单,这宫内必定有他的细作。”

“既如此,今日殿下为何不先将赵大人拿下严加拷问?”

“不宜多生枝节。”承宁揉了揉略微有些疼的头,心内总有些隐隐的不安,“真要拿下他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宫内布置良久,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如等明日弟弟登基了再说。”

殿外却忽而有喧闹之声。那喧闹隐约是朝她的幼弟所居的含章殿方向而去。承宁只觉心神不宁,也不多言便起身朝含章殿疾奔而去。

才到殿门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顿时心下大乱——

床前倒在血泊之中的生死不明的正是她唯一的弟弟!他面色如纸,一柄长剑从他胸前贯穿而入,白色的寝衣被鲜血浸透大半。一旁的宫女内侍都围着太子低声抽泣。

她摇摇欲坠,几乎要一头栽倒。

碎月此时也已赶来,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扶住了承宁,“殿下!”

殿内早已大乱,一众侍卫正在围攻一名蒙面黑衣人。他失了武器,看来虽功夫极好,可赤手空拳却也敌不了多久,身上已有多处创伤。

“赵清持!!!”

她咬牙切齿,终究是一字一句喊出来。

那黑衣人微微怔忡,只在这瞬息之间便有数十把剑制住他要害之处。他索性将蒙面的黑巾一把扯掉,虽然被制,自始至终却并未流露出丝毫惧怕,反倒是眼神冷然。

“赵清持……”承宁只觉得五脏六腑之内血气翻腾,喉头一腥,几乎要吐血,“你竟敢杀太子!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那便动手吧。”他神色自若,竟毫无惧意,“祁阳王雄才大略,天命所归,你一个女子何必非要苦苦支撑……”

“承宁的确是个小小女子,却也不会将这江山拱手送给心术不正之人!”承宁推开碎月的扶持,一步步走近。

“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太子已死,公主殿下再找不到第二人……”

“我看你忘记了,先帝遗子并非只有太子一人。”承宁深深看着他。

“你……什么意思?”

“还有我承宁。大周朝上五代皇嗣稀薄,曾有女帝主天下。承宁不才,愿暂代国主之位。”她站在众人之中,眼神凛然,那睥睨天下的气势竟压得无一人敢直视。

离天亮已不远了。

她失了幼弟,而那瘦弱的身躯却并未倒下。

“将反贼赵清持押入天牢,严加看管。”

大周皇宫之内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繁忙,而承宁亦顾不得疲累,急召几位辅政大臣商定事宜,梳妆更衣,祭天礼成,一步步踏上那高高的皇座。

这一日云开风清,看着跪拜在地高呼万岁的朝廷百官,承宁才暂时松了口气。

可她并未忘记,此刻祁阳王大军正在郊外驻扎,蠢蠢欲动。

4

女帝承宁已登基几日,祁阳王大军得了消息,并未来参拜,反倒是逐渐撤退出京。

“赵大人还关在天牢之中……”碎月略停了停,先看了一眼承宁的脸色,才接着说,“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祁阳王一日不除,大周一日不得安生。”承宁将刚阅完的厚厚一叠奏章放至一旁,才揉了揉太阳穴道,“赵清持留着还有用。”

“陛下的意思是?”

“朕能利用他一次,便还能再用他第二次。”

夜深如水。

天牢之中,赵清持斜靠在一丛干稻草中,并未深睡。他忆起前几日,站在众人之中,分明满心悲痛欲绝的承宁,说要肩负起江山社稷的责任来时候的气势。当她说出“承宁不才,愿暂代国主之位”的时候,他突然有了几分后悔。

也许他当真错了,成了她口中心术不正的乱臣贼子。

可她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为了死死守住她父皇的万里江山,便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利用他,甚至连满手血腥也不怕。

恍惚之间似乎想起从前之事。

有一年的上元节,宫中处处张灯结彩,他因着年节祁阳王上京的缘故也来了宫里。本以为这样好的机会,她定要缠着他出宫去闹,却不想她只是央他陪着一同去了祭天的神台。神台是整个宫内地势最高的地方,夜风冷冽,吹得她面都红了,整个人都蜷缩在毛茸茸的大氅里。可看见宫内城外皆是一片璀璨光华的热闹,她却也兴奋得眼睛发亮。

绚烂至极的烟花漫天绽放,映照着她面颊上的光彩,艳丽非常。她却突然转头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你还会信我吗?”

这问题实在太过狡猾了。

那时烟花燃尽了,整个天幕都暗下来,唯有她一双眼眸熠熠生光。

此时此刻的天牢也是极暗的,仅有一盏晦暗不明的油灯。他索性闭了眼睛,却总也驱不散脑海之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黑暗之中突然有极其轻微的响动。

他警惕地睁了眼,那响动却已到了近前,只听到叮当一声,牢门被人打开。

“谁?”他警觉地看了一眼,可那人穿着一身黑袍,脸也全都裹了黑纱,只看身量觉得并不高大。

那人并未作答,只将额上黑纱用手拉开了一角。

借着晦暗的灯火,隐约可见那人雪白的额角有一条骇人的长疤,而那只拉开黑纱的手白皙纤细,看来是个女子。这样一想,他心底有了答案,是她身边随侍的那个名叫碎月的宫女。他隐约还记得,碎月面上便有一道伤疤。

“你来做什么?”若是灭口,倒也不用如此麻烦。他是杀害太子的凶手,本就该拖出去直接砍了。当他的长剑刺入太子胸口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不知公主殿下……哦不,是陛下才对,她又想耍什么花招?”

然而碎月却一直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牌子,扔在赵清持的脚边。

那块令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因为他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上刻有祁阳王历代的腾图,执牌者牌出如祁阳王亲临,只有心腹隶属才可拥有。

“你……你也是王爷的人?”赵清持有些不信,可那令牌却的确是真的。

碎月只比了个出去的手势。

赵清持再不迟疑,站起身来将令牌还给她,便直接朝牢外走去。可走至门口的时候,他却又回了头,“你替我给她带一句话……”

原本垂首的碎月听了这句陡然抬起了头。

“她曾在神台上问过我的问题,我已想到了答案。虽然我并不愿承认,可若是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相信她。只是……”他的眼神看着牢外无尽的黑暗,“此后,却不会再信了。”

此后再见,便是生死之较。

他很快没入黑暗,再看不见。

然而浑身笼罩在黑色中的那人却良久都没有动弹。

“陛下……”黑暗之中又走出一人,才是真正的碎月。她看了看黑衣人,才又劝道,“陛下何苦要亲自来一趟……”黑衣人将面纱摘除,又将额上的假伤疤撕去了,却是假扮成碎月的承宁。她深深叹了口气,好像才缓过来气似的。

“只是,陛下是如何有祁阳王亲信所配的令牌?”

“赵清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忘了,这令牌……洛云双身上也有一块。”承宁的面色很快恢复到平日里的冷静肃然。“朕只是……想再见他一次,而下一次见,却再不是从前的帝女承宁,而是……”她顿了顿,却并未多说,只淡淡扫了碎月一眼,“日后,就由你与他联络。记得想法子掩盖好自己的身份,不要令他去祁阳王那里查证。”

“这……”碎月有些迟疑,“他才上当不久,恐怕不是那么容易被骗。”

“朕可不管这些……”她双眸微眯,露出令人感觉极为危险的表情来,“朕不管你装扮也好,色诱也好,总之要让他信你是祁阳王的人!否则……”

“奴婢遵旨。”碎月微微颔首,身体已不自觉有些颤抖。

5

洛云双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承宁,眼中透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

“你……你说什么?”

承宁朝她粲然一笑,“放你出宫,让你与赵清持完婚。你觉得如何?”她面上并无一点玩笑之意,反倒像是认认真真地在为洛云双打算。

而洛云双此刻却好像不相信似的。

“赵清持已在宫门之外等你……”

“不……你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了我……”

承宁却不再说话,只轻轻一招手,早有人上来架了洛云双将她拖了出去。而她独自一人坐在窗畔,手中把玩着一只茶杯,眸中似有金光一闪而过。

虽则心内隐隐总有些不安,但洛云双却终于在入夜之前随着赵清持一路无碍地出了城。

掌灯时分,他们已到了祁阳王大军驻扎的郊外。

听了赵清持的解释,洛云双才得知承宁已登基为帝,而祁阳王也放出消息,说会尽快撤出京师返回封地。也许,这便是承宁如此轻易放过她的原因?

然而待到夜色更深,赵清持却悄悄摸出营地,翻身上了快马。

“三郎……你要去哪里?”一路跟出的自然是洛云双。

赵清持还未来得及答话,却隐隐听见暗夜之中有哒哒的马蹄之声,不多时那声音便已到了身前。一袭赤色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而起,借着幽暗的月光,隐约可见来人竟是独自闯入的承宁。

“他还能去哪里,自然是要与我一同离开这地方。”她似笑非笑,目光毫不避忌地看着赵清持。而一旁的洛云双在听到这一句之后,顿时面色惨白。赵清持显然也因这样的变故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收敛了神色,淡淡说了一句,“让开。”

他这夜半出营,当然不是为了与承宁私奔。

他是为了极为重要的事情。

“赵清持……你忘了吗?三年前你说过你愿为我去死!你还说你永不会丢下我一人,不令我受那孤寂一生之苦!你现在却连看也不愿看我一眼吗……”她语气之中饱含的深情几乎令赵清持都要信了。可她承宁是什么人,他会被她骗一次,二次,难道还学不会乖?

但终究还是忍不住冷冷开口,“你也说了,那是三年前……”

“那么现在呢?如果现在,我愿放下这一切跟你走……”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丢弃一切,跟你离开这个地方,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她歪着头,脸上带着俏皮可爱的笑,竟与记忆中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分毫不差。他心神俱震,一时之间竟全忘了此刻身在何处。

“三郎,你不能去……你说过你要娶我的……”

洛云双眼看着他眸中神色微变,早就五内俱焚,心神涣散。

“承宁……你真的肯与我走?”明明残存的一丝理智在告诉他,这面前的女子绝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他却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波澜,然而承宁却轻身一跃,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缓步走到他的马下,抬起头用恳切的目光看着他,她那盈盈的眼眸在暗夜之中熠熠发亮。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她这样说着。

“我闯进来的时候已被守军看见了……”她面露委屈,微微垂眸,“若是你不肯走,我便是死在你面前倒也……”

“不!你不能与她走!”洛云双冲上前来,一把扯住了赵清持的缰绳。

“先离开这儿再说!”

他竟没有搭理洛云双,反倒是朝承宁伸出了手,他已听到不远处有连绵不绝的呼啸声,正是营内用来传递有人入侵的讯息。

“等一下。”承宁眸中隐约有光芒一闪,她已转身看向洛云双,“我要与她交换衣服,这样我们才能顺利从这里逃出去。”赵清持微微一怔,她却早已上前,简单几招封了洛云双的穴道,飞快地将自己赤色大披风解开,披在洛云双的身上。

“快,将她扶上我的马。”

事已至此,尽管赵清持心有疑虑,却不得不照做。他们二人很快共乘一骑,身后的声音已越来越近。

在离去之前,承宁回头看了一眼洛云双,然后吹了脖间的马哨。宝马嘶声长鸣,引了众多搜寻的军队飞快朝这里集聚。点了火的长箭嗖嗖地朝那大红色的披风飞袭而去。

洛云双瞪大了双眼,可她全身受制,一动也不能动。

只能任由那利箭一根根钉入她的身体,鲜血喷涌而出。

“承宁……你……”

早在她吹响马哨的一瞬间,他就陡然明白。

这不过是她设下的一个局。

“不利用她,我们根本就跑不了。”承宁的脸色再无一丝笑意,那冷冰冰的语气令人心寒,“她不过一个叛贼的女儿,死不足惜。”

“那我呢?”他是否在她心中也只是一枚死不足惜的棋子?

此时他们已逃脱了围困,远远可见远处有一丛火光,几乎将那暗黑的天也烧红了大半边。此时他终于明白,原来承宁是早知道他今夜要去接应祁阳王大军的粮草,故意设局来阻拦,甚至穿了醒目的红色刻意让守军看见她的面孔,再将衣服换给洛云双,一箭双雕。而另一边则派人截下粮草,一把火燃烧殆尽。

他的心一点点冷下来。

可她却只是一把将他推下了马,她终究还是将袖中原本露出半截的匕首收了回去。

本应斩草除根的。

“你走吧……”她当然不会跟他走,而祁阳王也不会再信他,剪此一翼,祁阳王必有损伤。扬起马鞭,再不回头,她很快消失于黑夜之中。

6

数日后,前太子的棺椁入葬皇陵,女帝亲自送灵。届时宫内守卫及京城内数万羽林卫全程护送,只留几个辅政大臣带少量兵马留守京内。

若此时在郊外伏击,一可刺杀女帝,二则是最好包抄京内和郊外两路兵马的机会。

原本在这动荡敏感的时候,承宁是不该出京的。可传闻说承宁自从失了幼弟,便日夜啼哭,伤感不已。果真是女人心软,感情用事失了分寸。遭遇爱女惨死的祁阳王早已丧失了理智,指了全部兵马截杀。

时已至深秋,宫内的赤薇正要谢尽。

赵清持一人在这熟悉又陌生的皇宫里静静地走着。他没有走,他又独身一人回到这地方来。他还记得承宁穿着珊瑚色的长襦裙站在这花树下朝他嫣嫣一笑的样子。

可如今秋风起,满树只余了点点残红的枯枝充斥着肃杀之气。

宫中很快就要变天了。

他慢步走入了最中央的那座大殿。而原本应该随前太子棺椁出城的女帝承宁,竟真在殿外长廊之下,只由随侍侍女碎月一人陪着。

短短大半月未见,她却与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又不同了。

靛蓝鎏金龙纹华服,赤金色凤尾披帛,绯衣广袖,云鬓高耸,却并不是朝圣之时的大妆,只独插了一支赤色芍药,红得刺目。

只是她紧锁着眉头,薄唇微抿,凌厉的眼神之中隐含着淡淡疑惑。

“你……怎么会来?”

她微微一怔,却很快又恢复了淡然的神色。

“你是要来杀我。”她收敛了眉目之中繁杂的情绪,化作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即便是你杀了我又能如何?祁阳王终究要一败涂地……”

他咬牙切齿,心中竟莫名有些恼怒起来。他是没料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还笑得出来?她的心,她的血,真都是寒的冰的不成?他不能接受这一切,不能接受他曾经以为的脾气蛮横心思却柔弱的小姑娘,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而如今还能这样淡然冷静地看着他!

是了,她本就一直在欺他骗他!

“不错,我今日来,就是来杀你的!”

一声呼哨,他已拔出了剑。她却仿佛对这变化毫不在意。一动也不动,只站在廊下淡然地看着他。冷清的秋风吹起,枝上残余的那点赤薇花被吹散了,乱花迷人眼。她的眼底竟有了些许湿意。她以为自己的心够冷够硬了,可亲眼看着他一星寒光要朝她的心口狠狠刺来的时候,她的心口却无端开始痛起来。

那冷冷一剑朝她胸前刺下。

她闭了眼睛。

7

寒光一凛。

竟在半空之中打了个弯,从她心口处转至咽喉——

生生停了下来,只余了三寸。

她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薄唇弯起一丝笑意,“不是来杀我么?”他被这笑容激怒,下意识将那剑送了一分——

利刃划破了肌肤,鲜红的血顺着那剑尖滴落,顺着那片雪白蜿蜒而下。

而长剑却再不敢前进半分。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的……”承宁眼中并无他所期待的惊惶,害怕,恐惧,甚至哪怕一点点的失落与伤痛,反倒是胜券在握的笑意。

他神色微怔。

她却不疾不徐道:“虽然我不知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自祁阳王那夜粮草被燃,你就已不再受他信任。此刻他还怡然自得,以为能在出殡之路上将我杀了,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出城的兵马只是诱饵。等祁阳王大军一出现,从几大藩王之处调来的大军就会将他一举歼灭。拖了这段时日才为我弟弟出殡,便是为了等大军集结,等一切准备妥当……”

她笑起来的样子极艳,令他想起宫内那一簇开得最好的赤薇。

“为什么……”

这一刻,他心中浮躁竟全然消失,什么争斗还是储位,他都不想再管,他只是……想问个清楚,却一时只说得出这三个字来。

“为什么?”她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我曾说过,绝不会将这江山交给一个心术不正的人!我从前从未想过要走到这一步,是你们一步步逼迫,令我坐上了这皇位!而现在,我不会也绝不可能再放手!”

“我没有问你这些……原来在你心中,始终惦念着的,只是这权势地位……”他打断她的话,却不知他心里如今还有什么好问。

他要问的原本太多。

原来他一直错了,她是真正堪当得起国之大任的。她根本不是他想象之中那个娇弱天真的少女,而是每日枯心泣血要守住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她心中装得太多,肩上压得太重,可是他呢?他在哪里?

他……当真只是她这场谋略之中一颗用之弃之的棋?

“你吗……”

她几欲落泪,却只是扭转了头。

他终于想起来。

那一日烟花满城之下,她忽明忽暗的面颊。

“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你还会信我吗?”他曾以为这是她的狡猾,而如今他却忆起,在他茫然无措并未回答的时候。她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她身上的淡淡暗香沁入他的心底。

“赵清持,我要你记住,这世上最爱你的人是我承宁。”

原来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早在那许久之前她就给了他答案。她要他信,只是要他信她的一片真心。

可如今,他们却再无可能。

叮当一声,沾染了鲜血的长剑终究是落了地。

“承宁……”他还有许多话未说,却发现张口乏力。

三年前他的离开,只是因惧怕配不上她,想着离开京师建功立业,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可以守护她一生。谁知朝内突生巨变,他不想令她惊恐担忧,担起那本不该属于她的天下重任,索性在祁阳王身前发了毒誓誓死效忠。

在他眼中,谁是天下之主毫无分别,只要……只要那人不是她。他甚至杀了她的幼弟……然而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不论她此后将他全然忘记也好,耗费心力坚持她的守护也好,又或者独身一人孤寂一生,他只想……只想换她好好活着。她已经拥有了无人企及的能力保护自己了不是吗?

毕竟,三年前是他先离开的啊……

“我……”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她突然有些害怕,可他只是淡然一笑,“你即便是再厉害,却也想不到,你三番四次都几乎为人所害,而且,是你身边最亲近之人……罢了,也许……你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她曾设想过千万次,若是为了守住她父皇的万里江山,她是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不要的。至于他……他们之间早已物是人非,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岂止是简单误会。

她那年幼的皇弟一夜而亡。

洛云双临死之前那陡然瞪大的双眼。

他们的立场,自始至终都是生死之较。

可她现在,却连这些都忘了,她只想好好地看着他,想一生一世都这样看着他。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浸透了她的心。

他的嘴唇一张一翕,似乎说了什么。

她仔细倾听,却只听见了——

“……你……”

你,忘了吧。

8

一场大战终于结束,皇城之内遍地血腥。

她在那秋风之中站了许久,才听到一旁的近卫来报,“叛军已平,一众叛首皆以伏法,请陛下圣裁。”

“赐死。”她面色冷冷,眼中毫无波澜。

“赵大人他也……”近卫似乎有些犹豫。

“大人?”她嘴边噙了一丝笑意,“哪里来的大人。他乃祁阳王心腹,不杀不足以平万民对今日之战的怨怒。”近卫还想说什么,却在她眼中捕捉不到任何情绪,只得唯唯诺诺称是便退下了。

可站立一旁的碎月却在不自觉地颤抖。她终于还是放下了他,轻轻整理好衣衫,一步步朝含章殿内而去。面前的这一切都消亡了,然而未来却还有许多要等她一一处理。

即便是满身狼狈,伤心欲绝,她也还保持着她那身为女帝的骄傲。

又长长叹了口气,她才对碎月说:“还要朕亲自动手吗?”

“陛……陛下的意思,奴婢不明白……”碎月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

“替洛云双带消息出宫的是你,几次三番带赵清持入宫的是你,假借朕传递假消息实质却传了朕留守在含章殿内的消息也是你……”她的薄唇勾起一丝笑,那是冰冷而毫无感情的笑意,“你当朕当真不知道?”

她早觉得疑惑,又有赵清持的提醒,她便很快想通了此节。

“这宫里……死的人太多了,朕不介意再多杀一两个。”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她素来疑心自己身边有个细作,只是却没料到,竟是从小与自己作伴的碎月。不论她是为了什么,她都不想再去深究。

“陛下,你会后悔的……”

后悔吗?她淡然一笑。

她还记得她的父皇临终之前对她说的话。

要坐稳这天下之主的位置,要做到的第一条,便是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尽信。所谓孤家寡人,便是这样的奥义。

只是他三年前所说的话真正一语成谶。

没了他,她此后孤寂一生,再无牵挂。